王小平在四川甘孜兩河口與當地村民在一起(圖片由王小平提供)
對王小平的采訪給我留下了很多思考。她是工人出版社退休的一位資深社科圖書編輯,今年69歲,京城出版界有名的俠女“老炮兒”。
王小平坦言退休后比上班還要忙。近十年,她作為志愿者,多方奔走,為四川、云南、廣西、湖南、甘肅等省區的落后民族地區編寫了十多本供中小學生使用的鄉土教材,培訓了數百位基層教師,數以萬計的孩子受益。
所謂鄉土教材絕非百度百科式的信息集合,而是以循序善誘的文字,巧妙設計的故事和人物,引導孩子探索他們家鄉的自然風物、人文傳統和歷史遺存。大到阿壩浩瀚的若爾蓋草原,小到云南拉市海里的一個貝殼,在王小平眼里都是傳遞知識,激發求知欲的好素材。
“鄉土教育的核心是地方文化和人文精神的理解和傳遞,是讓孩子懂得家鄉的生活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懂得思考過去和現在的關系,”王小平說, “現在的孩子學到的都是來自遠方的知識,對自己腳下的土地卻知之甚少,對家鄉都不了解何談熱愛?”
一本鄉土教材從籌備到使用要經過很多環節,爭取到基金會或慈善捐助后,王小平會對某地的人文歷史做深入的田野調查,然后寫出詳細的教材大綱,爭取地方教育部門的支持,組織當地文學者和一線老師負責不同的章節,成稿后還要組織當地居民和專家代表逐字逐句地聽作者朗讀各自的故事,提出修改意見。
王小平清晰地記著,一次阿壩州羌族文化專家當場指出故事開頭寫放牛人吆喝牛兒是不對的,羌族都是給牛唱歌,隨后這個專家在會場里就唱了起來,立刻有人指出他唱得不對,隨后會場便陷入了羌族牛歌的海洋。這種熱情讓王小平當場落淚。
當地藏族人也曾指出教材故事中說酥油茶是藏族的日常飲食是不準確的,酥油茶是非常奢侈的食物,只有在節慶和重要的日子普通人家才會吃,平時是不吃的。
這種逐字逐句由基層專家和居民校對的過程最大限度地保證了教材的準確和權威。雖說叫做教材,但王小平設計的鄉土教育絕不是在教室里上的,她鼓勵老師們帶領孩子走進故鄉的山水村鎮,草原湖濱,或者干脆把牛羊牽進教室,這種講究參與、互動、啟發的教學方式極大地激發了孩子們的興趣。通過鄉土教育,孩子們對家鄉的一草一木,每個時節的傳統風俗都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一本教材有時集合了幾個部落故事和歷史,很多孩子愛不釋手,有些事情的原委典故,孩子們知道了,連村里的老人都自嘆弗如。
教育在于知行合一。鄉土教育仿佛一把鑰匙,啟動了孩子們對故鄉的自主探索程序。甘肅民勤的孩子會主動思考和參與治沙;云南拉市海的孩子會關注旅游開發的生態影響;湖南土家族的孩子會學習如何建吊腳樓;阿壩羌族的孩子迷上了以往司空見慣的碉樓,探索祖先在碉樓內部留下的秘密和智慧;藏族孩子總陶醉于每一座雪山和每一條河流的故事中。
“他們會感覺到過去和家鄉美好,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更能指引他們未來的道路,”王小平說。采訪時她不時地喝水,壓下咳嗽。她說,總往高原跑,這是一次高反造成的后遺癥。但每說到孩子們的變化時,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興奮不已。
2002年她給一本極具爭議的小說做責編,后來迫于壓力辭去了出版社的工作。那本小說的作者就是莫言。她今天談起《豐乳肥臀》那本書時,充滿了自豪。她的一個朋友在記敘那段風波時說,奶子和屁股砸了她的飯碗。沒想到別人看來事業上一次挫折讓她有了更廣闊的天地。
我想如果中國的每個縣區村鎮都能有自己的鄉土讀本,生活可能就是另一個樣子。這種讀本必須是匠心獨具,不是信息堆砌,而是有溫度、有態度、有角度的良心之作。今天,很多人都離開了故鄉,為一個美好的未來奮斗。但從來不應忘記的是那條回家的路,那是每個人的根脈所在。
最近幾年,工作的需要我走了不少地方。走多了,就會有四海為家的感覺。每每看到腳下土地,有黑土,有黃土,有沙漠,也有紅壤,它們何嘗不是千百個他人的故土?
有路的地方,就是故鄉。隨著路的延伸,它在腳下,也在遠方。
王小平講廣西大化縣瑤族人相親時,小伙子要能夠熟練地敘述自己以上七代長輩的姓名和身世才有資格見姑娘。我想讀到這篇文章的很多人需要捫心自問的是,家里三代以上的祖先,你還知曉多少?
關于作者:李洋,中國日報四川記者站站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