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沒有百鳥來朝的鳳,還是不是鳳?
這個問題已然不適用《百鳥朝鳳》這部影片了。在著名的制片人下跪事件后,方勵和《百鳥朝鳳》成了網紅,滿是情懷的電影用滿是暴力的方式成功吸引了觀眾,引來“百鳥”塞滿電影院,用咀嚼爆米花的聲音配合一曲曲嗩吶。
我想起若干年前的一個早晨獨自坐在電影院,享受幾乎包場待遇看的《立春》,還有看完賈樟柯《三峽好人》出場時,寥寥幾個觀眾被隔壁《滿城盡帶黃金甲》的人群淹沒。很難替吳天明導演想象,他對這部影片的期待,是和其片名一樣子子孫孫熱鬧的百鳥朝鳳,還是孤獨的天鵝之死。他在等待百鳥,還是等待知音?
影片里焦三爺的嗩吶班在大眾中的存在感顯然更接近前者,他“是要先受迎師禮的,要坐在太師椅上吹奏,面前則跪倒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孝子賢孫”。如果不是有這些跪倒的人,他是不是“鳳”就很可疑了。
影片開頭,磕破頭的父親終于讓游天鳴成了焦三爺的弟子。父親把這一形為說得特別冠冕堂皇:我小的時候理想就是吹嗩吶,因為沒有老師而無法實現。兒子倆月只是用蘆葦吸水,他仍然對前來的鄰居炫耀兒子已經學會“百鳥朝鳳”了。嗩吶班們辛苦地練習,全然忘卻了與時俱進的聽眾們興趣卻發生了大轉移,人們早已將他們拉下太師椅,不再用儀式體現對嗩吶班的尊重,直至有聽眾把他們引以為傲代代傳承下來的嗩吶用生殖器做比。他們被打得頭破血流,無法生存,娶不到媳婦,得不到認同感。于是這個曾經的理想主義父親對已經接任班主,學成百鳥朝鳳的兒子說:“你現在怎么還在弄這些破玩意,能頂飯吃嗎?”所謂的理想主義,碎成了一地雞毛。沒有了吹捧者,失去了謀生的功能,落配鳳凰不如雞。
百鳥朝鳳這件事情到底有沒有發生過?或者說百鳥來了,是不是為了朝鳳?即使是在焦家班的嗩吶頂盛時期,人們膜拜的究竟是藝術,還是焦家班的儀式感,神秘感。人們曾經喜愛“百鳥朝鳳”的曲子,是喜愛百鳥鳴叫渾然天成的氣象,還是在意焦師傅用這只曲子給死人蓋棺論定排上封神榜。請來嗩吶班子,是為了集體欣賞曲調里的深情,還是圖個熱鬧?想明白了這個根本問題后,壓根不必再追問為什么人們對嗩吶的愛好忽然就換成了西洋樂隊,就像不必問為什么中式的紅色喜服忽然換成了白色的婚紗一樣。
人們看完電影驚呼驚嘆,說這是我們“遺忘、丟失傳統”,是“一個時代死去”,是鄉土文化的悲歌。真是矯情!對鑼鼓喧天的喜好就是我們從始至終的傳統,談不上遺忘丟失,更沒有什么死去,有的只是人們自以為是的誤讀,以為百鳥來集,是為了用獻上華麗羽毛的方式向鳳凰表達敬意的。實際上百鳥根本就是來參加喜宴和壽宴的,擦干嘴巴,就會作鳥獸散。過去聽嗩吶是這樣,現在聽西洋樂也是這樣。
游天鳴的嗩吶班“笙歌散去游人盡”,但是在另一個舞臺,一群名叫二人轉的演員接過接力棒,只是他們不再練習百鳥朝鳳,他們練鼻吹嗩吶,比賽誰一口氣吹得更長時間?比賽花式嗩吶。哈爾濱的一家飯店里就表演一邊吸煙,一邊鼻吹嗩吶,配合上鑼鼓喧天,吃飯的人們掌聲不絕于耳。比這電影里的婚喪嫁娶更要熱鬧得多。
影片中有三個最讓我感動的表情:第一個是焦師傅和天鳴在樹林里用嗩吶模仿鳥叫聲一應一和,然后師徒三人站在雜花生樹的林間辨認鳥聲,黃鸝、布谷鳥,在兩個徒弟異口同聲說出金翅雀的時候三人臉上的驚喜。第二個是焦師傅打開20年沉釀,與天鳴醉酒后吹奏一曲,倒在地上時的滿滿幸福。第三個是天鳴孤獨地在師傅的墳前吹奏百鳥朝鳳后,焦師傅的魂靈沒有因為死后連“四臺”都沒有享受到而感到失望,他真誠地對天鳴會心一笑,心有靈犀,彼此成為知音,然后轉身離開。這三個場景里,沒有追捧者,沒有跪地的孝子賢孫。這是焦師傅和他的傳承人的最后的內心獨白:沒有百鳥來朝,鳳依然是鳳??上?,死去的焦師傅已然不在乎的事情,活著的人仍然在糾結,在下跪乞求。
“呼喚鄉土文化”的人不必絕望。吃夠了大米白面的人們又開始去推崇粗糧;厭倦了奔馳寶馬的新人們開始顛花轎;風水輪流轉的大眾口味很快又會把興趣轉回來,游家班完全可能華麗回歸閃亮登場,再次觀者如云,似百鳥來朝。死去的導演吳天明當然是不會再有機會把這個拍成續集了。
回到百鳥朝鳳這件事情上,它是否有必要發生?在焦三爺泣血吹奏百鳥朝鳳的時候,看看影片里周圍群眾麻木,呆傻,荒張和無所適從的表情!他們真的配得上聽這么好的音樂嗎?焦三爺吐血后歸家,那條叫妞妞的狗迎上前來。直到電影結束,我身邊的觀眾還在操心:這么多年,這條狗怎么一直沒有死?他們是否配看這么好的電影!
這些鳥們,就不要拉他們來朝鳳了。讓他們去聽鼻吹嗩吶吧。由著他們去看商業大片吧。
關于作者:田雪緋,中國日報黑龍江記者站站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