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壩州綿延的山區不僅是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的過渡區,還是貿易和文明交匯的十字路口。3000多年間,藏族、羌族、滿族、蒙古族、回族和漢族在這里的互動始終沒有中斷。不論是血腥戰爭,還是友好交往,都在雕刻這里的山河。
今天,阿壩州還有數百個依山傍河而建的古村,靜靜地等待有心人去挖掘歷史的紋理,思考自己的位置。每一座羌族碉樓,每一片藏族古堡,不僅是民族的路標,更是今天的參考。
晚清以來,阿壩州的人口構成未有大的變動,藏族和羌族人口總計約80萬,占州總人口的80%左右。他們是這些古村的骨血,也是守護神。
阿壩州大寺村現存的唯一一座羌族碉樓。 李洋 攝
“我不會說了??上О?,幾乎沒幾個人會說羌語了。除了唱歌歡迎客人時還能唱兩句,”大寺村74歲村民余正清說,“村里的碉樓也只剩下一座了?!?
碉樓是羌族獨有的一種防御性塔狀工事,后來還有了劃界和宗教祭祀之用的羌碉。在中國各個民族中,羌族是有名的建筑大師,很多只用石塊、木頭和泥土建成的羌族建筑歷經千百年社會和自然變遷,依然挺拔如故。
英國探險家和作家伊莎貝拉·博德根據其19世紀末在阿壩的旅行經歷寫了一本書《揚子江河谷》,她說這些碉樓給無盡的山脈平添了些許生機和活力。大寺村以前有14座碉樓,有四五百年的歷史。50年代以來,因為人為破壞和自然原因,僅余下一座,在村邊山崖之上。
原本這14座碉樓,相互照應,選取的位置和角度都十分講究,確保這個300戶的村莊之中和周圍區域內每一寸土地都能夠處于有效的弓箭射程和偵查范圍內?!敖裉旌苌儆腥嗽敢庠儋M力建這種老式碉樓了。在槍炮時代,碉樓已經沒有實際防御功效了,”克枯鄉黨委書記彭釗說。
但作為民族歷史遺存和旅游資源,羌碉的價值卻不容忽視。當地政府十分注意保護現存的古碉樓和羌族傳統文化。大寺村村主任楊志文早年在外經商,2006年回到村里搞土地流轉,組織鄉親種李子、藍莓和中藥。后來,楊志文籌資在村里建起了羌族博物館。
“我看到村民們把一些墓葬文物廉價賣給文物販子,覺得心疼。這些都是流失的寶藏,”他說。有了土地流轉和游客,大寺村村民年收入從2008年的500元一躍上升到去年的10000元?!按迕裼绣X了,看到了歷史和生態的價值。再組織他們保護羌族文化和搞經濟作物種植容易多了,”楊志文說。
阿壩漢川博物館館長、羌族文化專家羅進勇,對大寺村這種保護開發模式非??粗?。他說:“與政府主導的民族文化保護項目相比,大寺村的模式中村民自主性更高,可持續性更強。羌族與漢族都是炎黃子孫的后裔。漢族后來興盛,但羌族的傳統文化保護得更好?!?
羌族信奉萬物有靈。他們尤其崇拜白色石英石,稱其為“白石神”,放置于屋頂或門框之上,祈求平安和保護。羅進勇說,白石崇拜歷史悠久,有兩種解釋,人們莫衷一是。一種說法是羌族人最先通過敲擊白石獲得火源,另一種說法是在一次生死存亡的部族沖突中,敵人誤把白石當作雪塊,大敗。
阿壩古村間,公路邊,趕路,感路。 李洋 攝
距離大寺村三個小時車程左右的范圍內是另外幾個值得一看的羌族古村寨。路途經歷高山峽谷,河水湍急,針闊葉混交彩林和高山草甸交雜,加之雪山云霧,美不勝收。
阿爾村朱光良老人表演的“打釬”絕技。 李洋 攝
阿爾村的羌族民眾有很多傳統絕技。81歲的老族長朱光良是為數不多的可以表演“打釬”絕技的人。他用一根長鋼針穿過兩側面頰,鋼針從右向左橫穿口腔,而不流血?!斑@是迎接遠方來客的最高禮節,是為了幫助人們驅走厄運,”朱光良說?!斑@種絕技幾近失傳,但現在又成了阿爾村旅游的亮點?!卑柎暹€有村民可以表演用舌頭舔燒紅的鐵棍,赤腳踩燒紅的鐵棍。村民皆稱奇,認為這些人有神明護佑,因此他們在部落里也就有了更高的地位。
桃坪羌寨的碉樓與白石崇拜。 李洋 攝
理縣的桃坪羌寨在90年代末就開始向游客開放,老寨中98戶人家屋頂、走廊和地下取水管網戶戶相連,形成了一個依山而建的古堡群,碉樓林立,借勢山巒,齊雄險峻。這個村寨前后建了百余年。人們有很好的生活習慣,因為水網相通,村民們都遵從一定的用水規則,如嚴格分開取水、清洗食物和洗衣服的時段,以保證飲水安全。
一戶姓楊的人家院落在寨子是規模最大的,保護也十分完好。男主人楊登富今年60歲,說起祖上傳下來的這個宅子他非常自豪?!叭寰臀覀兗铱梢宰孕姓{節用水量,這顯示了楊家的地位,”他說。楊家三層樓用的木料遠多于廉價的石料,歷經百年依然堅固。楊登富說他的祖先很聰明,房屋不同部位因為功能和位置不同,相應用的木料種類也不同。但楊登富對祖先的其他歷史卻知之甚少。
曾頭村村民在老村聚在一起排練傳統歌舞。 李洋 攝
和其他羌寨比起來,曾頭村是個例外,因為這個村尤以重視教育著稱。村子的歷史可以追溯到3000年以前,期間這個200多戶人家的小山村走出過很多名臣碩儒。村里以前有四座大廟,還有眾多石碑,記錄往日的興盛,但50年代后不少都逐漸消失?,F在村里分為山頂的老村和半山腰的新村,老村中有90戶,主要是老人,新村有150戶人家,主要是年輕人。老村集中了曾頭絕大多數老建筑,但相當一部分都已破敗坍塌。70多歲的周國臣是上一任村支書,他希望村里能開發旅游,用旅游收入保護和開發老村。他說:“曾頭很老,我還很年輕?!彼麑Υ謇镌浻羞^的歷史和遺存至今唏噓不已。他指著村口一株被村民奉為神樹的老楊樹說,原本有兩大分枝,其中一枝50年代末被砍去做了公共食堂的柴禾,要不然它今天會更加茂盛。
色爾古藏寨的毛代老人在自家門前紡線織布,背后的家門和窗戶上堆滿白石。 李洋 攝
色爾古藏寨號稱“嘉絨藏族第一寨”,有“東方古堡群”的美譽,是青藏高原與四川盆地交界處的藏區邊陲。長期民族交匯,相互影響,這里的藏人也信奉白石神。村子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唐代,以石、木、泥建筑相互通連的數百間三層石屋于半山坡上,山下有急流。這個藏寨也有相互通連的地下取水管網,最寬處能容下一人通行,方便清淤。更加神奇的是,根據村民介紹,山泉水因為流經盛產藥材的土壤而具有了神奇的療效,可以用來治愈很多當地的常見病。
色爾古三層石頭建筑中包含很多制度安排和智慧創造。第一層斗形窗,外小內大,方便對外觀察和防御,第一層主要用來住奴隸或牲畜;第二層窗戶略大,住人;第三層窗戶尺寸已經近似中原民居窗戶大小,主要用來供奉神靈。一個在自己門口防線的藏族老阿媽毛代說:“游客來了,有收入了,但還是放不下這些老活計?!?nbsp;
羊茸村的村民們在新建的定居點享受午后閑暇時光。 李洋 攝
羊茸村是另一種類型的藏寨。原本散居在高半山的42戶藏民在幾年前搬到了山下河谷地區政府資助建設的定居點,經營起了“藏家樂”家庭旅館。整個定居點坐落在針闊葉混交的原始森林之中,宛若仙居。村里盛產水果、蘑菇等各種山貨。
沙吉村最后的土司后代。 李洋 攝
但還有一些依然堅守在高山的藏寨,比如沙吉村。那里314戶居民中很多都是末代土司的后代。村里有當地走出的清代建威將軍的墓地。沙吉村村民的祖先彪悍勇猛,這個村寨曾是嘉絨藏兵的兵源地之一。鴉片戰爭中幾百藏兵在寧波對陣英軍時全軍覆沒,很多就來自這個村。今天,這里的村民依然能表現出對故土強烈的依戀和責任感。村支書王先章說,這里的村民都非常重視保衛家園,保護生態,對神靈也十分虔誠。2008年地震的時候,村里倒了不少房屋,但村里人都去了寺廟,無人傷亡。王書記說:“這更堅定了村民對神靈的敬畏?!?nbsp;
黑虎羌寨的傳統祭祀樂曲表演。 李洋 攝
阿壩這些古村大都因為地處高半山被完整地保存下來,發展的棄兒成了今天的寶貝。相比之下,很多發達地區因為富裕,老城老村已經變成瓦礫長眠于廣場或街道之下,再也找不回來。到底何為發展?到底哪兒是現代?飛速前進中,我們真的是奔向了一個幸福的彼岸,還是又回歸了自己?阿壩的古村是一個標本,是古代的圖騰,也是現代的一面鏡子。阿壩有山水歷史,也有民族記憶。希望這片黃河和長江共同滋養的凈土,能夠為我們整個國家和民族保留下一絲共同的鄉愁。
關于作者:李洋,中國日報四川記者站站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