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食堂,K慫恿我寫寫老年人的話題。他的岳父岳母退休前是醫生。沒想到老兩口也能被忽悠去買保健品。推銷員組織老人們去北京密云農家樂。他們唱老歌,吃大鵝,談養生,其樂融融。銷售們一口一個爸,一口一個媽。明知被騙,老人們心甘情愿地掏高價,買保健品。用他岳母的話說:“那個氛圍好,一起做飯,一起吃飯,一起唱歌。被騙也開心,就當出去玩了?!?/p>
成都春熙路地鐵站口,Y,37歲,正出站去采訪一個發布會。突然某知名英語培訓機構的人攔住他,推銷英語口語課程,經不住推銷員苦口婆心地勸說,留了電話。某日終于體驗了一次不要錢的課程,結論是自己的英語水平已經遠遠地退回到大學四級之下,備受打擊。銷售指著滿墻的成功案例,鼓勵他說,在絕望中尋找希望,人生必定輝煌。最后他用金融產品購買了兩萬多元的培訓。去過幾次,老師是個留學生。用他的話說,“錢是退不回來了。至少我努力了。算是個心理平衡吧?!?/p>
濟南山大路上某兒童特長培訓機構,W和其他家長一樣,坐在學校提供的塑料凳子上,若無其事地刷著朋友圈。他們頭上的有數個電視屏幕,是各個教室里孩子們上課的實時監控。他兒子9歲正跟老師學二胡。W說,好在電視靜音,太難聽了。他兒子多動,學樂器就是想讓他能坐住,“在起跑線上別輸得太遠”。W是去年在動物園帶孩子玩的時候遇到這所培訓機構的廣告員的。學了半年二胡,他兒子最終轉向架子鼓,他的多動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有了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
焦慮,伴隨人的一生。
老人害怕孤獨,中年人擔心被甩下。孩子不懂,但并不妨礙家長憂心他們畢業即失業。無論養生保健,還是培訓教育,都可算知識經濟。它們善于把一個人唾手可得的,或者說用錢就能參與的小切口,幻化為可以打開成功大門的鑰匙。知識焦慮,毀人不倦。
知識經濟不會制造對真正知識的渴求,而是制造對占有知識的需求。知識經濟對與知識與信息,經驗與經歷之間的差異諱莫如深。有多少文章,甚或書籍赫然配著這樣的標題,“關于……你必須知道的”,或者“讀這一本就夠了”,仿佛你讀了它們,世界就會大不一樣。其實,有那么多人讀了這些文字,但世界并沒有因此變得更有意義,事實上,越多的人進行這樣的閱讀,世界反而變得愈加單調乏味。正如喬治·奧威爾所言:“淺陋的思想產生粗俗的文字,進而產生更淺薄的思想。如是,語言危矣?!?他說英語就是這么被糟蹋的。漢語難道不是嗎?
大學時某學霸G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從早六點到晚十點,每一刻都有安排。為了糾正他蹩腳的方音英語,他無時無刻不在泛聽各類英語磁帶。他也喜歡買書,宿舍里堆得滿滿的。很多書都沒課開封,或者草草翻過一遍。在他看來,“開卷有益,雁過留聲”。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另一個學霸M,因為家境貧寒,他只有一盤英文磁帶,好像是名人演講。他足足聽了四年。財力有限,凡是書,哪怕是教科書,他都習慣于精讀吃透。最后,來自農村的M竟成為學院英語口語最好的學生,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理想的研究生院,G的英語口音依舊,考研失利,就此消失了。
G代表了知識經濟的內在邏輯,仿佛聽了,讀了就學到了知識。知識從來不是用來占有的。家中藏書萬卷的蠢貨太多了。
技術和知識越來越細分,但一般意義上的大眾的“知識”和經歷卻越來越相似。資本利用人們對知識的渴求,確切地說是對知識背后隱含的經濟成功和社會尊崇的迷信,再造了很多讓人感覺自己在學習,甚至在思考的渠道。參與就是存在,旁觀就是變老。
年終歲末,某網紅振臂一呼,18歲的照片就可以刷屏。我們不禁要問,這就是上個世紀我們無數次在作文和演講中描繪的新世紀嗎?這屆人民到底靠不靠譜?
其實,真正讓你跟上潮流的永遠不是你看到的或者聽到的,而是你想到的。你看到的越多,聽到的越多,并不代表你思考得越多越深,有時可能適得其反。
資本主義善于把知識當成嗎啡,自嗨的同時,讓一些給大眾,確保持續盈利。所謂的研發,首先不是為了服務上帝,而是為了保衛自己。蘋果給原本可以長壽的產品設定壽命,果粉應當感恩,目前這還不算一項需要他們購買的服務。
真正創造附加值的是專業知識,而能用來參與大眾傳播的披著知識符號外衣的所謂營養大多只算信息,或者雞湯知識。那些被媒體包裝起來的企業家和學者,極力推銷他們的“哲學”和“經驗”,對于真正讓他們出類拔萃的專業知識閉口不提,說了你們也聽不懂。因為真正的知識不能靠通俗的語言演繹。但多少人被他們的演講點燃過?仿佛成功唾手可得。
雞湯上癮。因此才有了“該給大腦充充電”的說法,有兩類人常掛在嘴邊:沒時間(其實是不屑于)獲得知識的人,以及還沒學會學習的人。他們要解決的不是求知欲,而是知識焦慮,還不是專業知識焦慮,是長時間沒接觸到能用來自嗨的雞湯知識的無助感。
具備專業知識和學習能力的人一般不會有這種隔一段時間就要提醒自己充電的沖動,內心深處也不會如此無助。他們不會試圖盡可能多地占有知識。他們看中的是知識與個人經驗的相互驗證,也就是通過實踐獲得知識,用知識指導實踐,進而通過實踐檢驗新知。
曾經一檔求職節目中,某應聘者一再向嘉賓強調自己把《百家講壇》全部看完了,他天真地認為這應當被視為一項重要的知識背景。
媒體(尤其是新媒體)在資本的作用下把獲取知識變得就像看《百家講壇》一樣充滿儀式感。仿佛訂閱了我,閱讀了我,聽到了我,參與了我,你就永遠不會被甩掉。其實越是深陷其中,獲取知識和個體經驗就越是脫節。越來越多的人天真地認為知識仿佛是可以買到的,而且越貴越好,仿佛那些培訓和教育。殊不知那些每天為這些機構拼湊文字和作圖的年輕人每天要從他們讀到的東西里搬運多少到你那里。他們絕不生產知識,只是符號的搬運工。
至于教育培訓機構的形象大使,就像辛德勒對于他的搪瓷廠一樣,就是個代號。有他(她),你們才信。
學習從來不會速成,知識從來不能買賣。學習本來就是一葉孤舟的事情,思考都是再造自己的王國?;谌嗽斓慕箲]去購買知識已經與學習毫無關系。國人常常自我鄙夷,說中國的基礎教育是應試填鴨,仿佛出了學校就解放了思想。說這話的人不想想校園外與學習搭邊兒的買賣哪一樣不是應試填鴨嗎?只不過那是一場沒有終點的考試,為此要填的飼料也更考驗人的想象力。
“智商稅”,咱們還要交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