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居中者為胡濟民先生 。
胡濟民先生是我在北大上學時的系主任,也是技術物理系任職時間最長的系主任。1955年,毛主席決策要搞原子能事業,當時從浙江大學抽調了胡濟民先生,從東北人民大學(現吉林大學)抽調了朱光亞先生,從北大抽調了虞福春先生,組建了北大物理研究室(1958年擴建為原子能系,1960年改稱技術物理系),中國核教育事業從此奠基。從1955年到1986年,三十余年,先生一直擔任系主任,我國核科技界的許多院士專家學者,包括王乃彥院士、潘自強院士、錢紹鈞將軍,都出自先生門下,大致也有“三千弟子”,可謂桃李遍天下了。
上大學時,作為本科生,我們對先生的履歷、學術貢獻等并不清楚,只知道是位資格很老的教授、學部委員。聽高年級同學講,胡先生是位老學究,不能叫他主任、教授、老師,要叫先生。有一天,在校園看到一位老先生晃晃悠悠地騎輛老舊的自行車過來,花白的頭發,戴個眼鏡。同學指著小聲說,那就是胡濟民先生。
大學四年間,先生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事,是一件小事:先生代替夫人給我們本科生上了一節課。先生的夫人鐘云宵老師是我們的任課老師。那天,忽然聽同學們說,鐘老師有事不能來給我們上課,由胡先生來代課。大家都很興奮,提前齊刷刷坐在教室里等。先生走進教室,簡單說了句,鐘老師來不了,我來代課。隨后問了一下要講的內容,就轉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不一會兒寫滿了一黑板,忽然停下來,沉思片刻,自言自語說"錯了",拿起黑板擦,把整個黑板上的公式全擦掉了。同學們目瞪口呆,愣愣的看著先生重新推演公式。先生講的什么內容,現在已全然想不起來了。前不久大學同學聚會,在座的幾位同學居然連胡先生為夫人代課這件事也不記得,只好求助同學圈,還好有同學記得此事,否則真以為是我的幻覺了。
大學畢業后的最初幾年,我經?;貙W校,特別是1987年到法國進修之前,我在北大西語系做了半年旁聽生,天天到學校上課學習法語。那段時間,在技物樓邊,在林蔭大道上,不時會遇到胡先生,有時是在走路,有時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偶爾會跟先生打個招呼,先生總是和藹地笑一笑。那時先生已近七十歲,已經不再擔任系主任,但還在繼續工作。
令我最難忘的,是1995年系慶時的一次夜談。聽說當時學校要進行院系調整,要撤銷技術物理系,把核物理專業和應用化學專業分別并入物理學院和化學學院。系領導很著急,找曾經在我們系工作過的老領導老專家,希望大家發揮影響力,力保技物系建制。那年恰逢我們技物系建系四十周年,系里組織了規模很大的系慶活動。朱光亞先生專門為系里題詞“核科學家搖籃”。海內外的系友們從四面八方紛紛返校為系里助威。當時我擔任中國核工業總公司政策研究室主任助理,也趕回去湊熱鬧。那天在系慶大會上又見到了胡先生,先生明顯衰老了,但精神依然矍鑠。當天晚上,在校園東門外成府路一棟樓里(現在已經記不得是在重離子所還是物理樓)舉行學術報告會,胡先生全程參加。每個報告結束時,先生都認真做點評,現場掌聲熱烈。我體會,這掌聲不僅是對先生點評的認同(事實上,不少系友長期未從事核科研工作,可能基本聽不懂先生點評的內容了),更多的是凝聚著弟子們對先生的尊敬與祝福。報告會結束后,先生與大家握手道別,然后獨自向學校走。我走上前去與先生打招呼,作自我介紹,陪先生向學校走。那天晚上天很黑,走在先生身邊,覺得離先生很近,先生已很衰老,個頭似乎也變矮了。能與多年仰慕崇拜的先生深談,我很興奮。我對先生說,能保住技術物理系很不容易,多虧老先生老領導關心。我曾經在法國學習核安全,法國有一個核科技學院,是原子能委員會下屬單位,培養了大量核科技人才??梢钥紤]借助北大、清華現有的核專業基礎,由中國核工業總公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共同創辦一所核科技學院。有的同學可以拿北大的學位,有的可以拿清華的學位。這對國家核科技的發展、對我們系的發展都有好處。先生很認真地聽。忽然,天上飄起小雨,我和先生到路邊躲雨。先生說,這涉及幾個單位,可能比較復雜,但可以做些工作。先生態度很誠懇。我表示,上班后我向領導匯報,有進展后再向先生報告。陪先生走到路口,我與先生告別,目送先生獨自走進北大側門,背影越來越遠,慢慢消失在黑暗中。然后,我就去乘公共汽車回家了。那時的我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個處級干部,人微言輕,這種想法根本提不上總公司的議事日程,后來也就談不上再向先生報告進展了。
1998年國務院機構改革,我調到新成立的國防科工委,忙亂之中,忽然聽說先生不久前已經去世了,享年七十九歲。之后若干年,我腦海中不時浮現出先生的影像:花白的頭發,和藹地微笑著,從技物樓出來,騎輛破自行車;在昏暗的路燈下獨自走進北大校園,漸行漸遠。
先生出生于1919年元月,很快就是先生百年誕辰了。謹以此小文,紀念我們永遠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