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德國巴伐利亞州一個小鎮上經營了六十多年的一家小酒館關張,并不是因為生意不好,而是因為打理小店的老板去世了。他生于斯,長于斯,小店陪伴了小鎮上幾代人的成長,是他們的人生記憶。很多人把小店稱為小鎮的“客廳”。后來,人們集資盤下了這個店面,門臉兒和裝修都不變,雇人繼續經營,為的是要留下小鎮的集體記憶。
中國也曾有過門市部、供銷社。在票證時代,那里裝滿了滿足和焦慮。后來,我們有了個體戶、商亭和小賣店,那里寄存了多少孩子的歡樂和童年。在商品短缺時代,一座百貨大樓定義的是一座城市的時尚。
后來超市舉著自由和廉價大旗進入了我們的生活,被尊崇為消費業態升級的先進模式代表。小商小販從城市退到了農村。隨著“某某城”、“某某廣場”的興起,百貨大樓退回到了縣城。當時,我們對后者的消失,覺得是那么天經地義。
再后來,電商來了,重新洗了所有前輩的牌,能活下來的都是巨頭,超市被擠入縣城。城里的超市成為老人最后的留戀。小商小販成了城管的天敵,仿佛又退回到幾十年前的摸樣,那時沒有城管,有警察、工商和衛生。但城管和警察視而不見的是,滿街橫沖直撞的送餐員和快遞員,戾氣十足,窮橫。誰能想到有一天,我們連飯都不做了,點餐啊。
在追趕中,我們的話語總把未來定義為美好的夢想,把過去說成落后的現實。所以,義無反顧地擁抱發展主義帶來的一切,卻從未反思過:為什么我們用幾十年的走完幾百年的路,卻依然沒有“獲得感”,依然總要提醒自己“中國人要自信”?
原因就在于我們只記得初心的使命,卻忘記了過去的現實同樣也曾是未來的夢想,我們不斷憧憬未來的“美好”,而不珍視過去的“丑陋”。發達國家早有對“消費主義”的反思,對“工業生產”的批判,對“科學技術”的敵意。但因為消費升級、產業革命和科技進步對經濟增長的貢獻,它們在被賦予了絕對正面的形象和不容質疑的權威。其實這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標準,任何事物都應當辯證地看嘛。
“雙十一”是電商的盛宴,卻是經濟和社會的悲鳴。幾分鐘,幾百億。放哪個國家都是新聞。但我們有權追問的是:電商一家獨大就真的好嗎?中國人這一天花這些錢就真代表經濟繁榮,消費升級了嗎?
我們從未批判過超市對個體和社會的壓迫,我們當然不會有反思電商的頭腦。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各自玩著手機,滿街快遞送餐。一個社會的財富、消費、所有的隱私都被幾家公司占有著。而它們所承擔的責任與它們所掌握和獲得的東西相比,不值一提。
美國經濟可以玩兒脫實向虛,玩兒不下了靠美元收韭菜罷了,幾年又是一條好漢。中國玩兒不起,中國經濟的虛不僅指金融,還應當包括所謂的網絡經濟。這是決策者應當警惕的。中國網絡經濟的繁榮恰是因為實體經濟的虛弱。印錢背后的邏輯是用時間換空間,最怕換上癮,不去開拓新的空間。這個節骨眼兒上,以電商為代表的互聯網經濟的弄潮兒如果心里還沒點兒數,整日為自身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游說各方,那么就是在誤國誤民。
中國的榜樣歷來都應是那些做實事兒的人,不是玩虛的角兒。但今天很多這樣人粉墨登場,登堂入室。電商不創造財富,電商解決的就業原本就有他們各自的工作。讓數百萬精壯騎著電驢送貨,是悲哀,不是驕傲。
其實,電商的繁榮掩蓋的是畸形的高房價對經濟的扭曲。房租壓垮了多少店鋪。但如果消費者能承擔得起轉嫁到商品和服務中的房租也沒關系。丟人的是,我們的消費者承擔不起。中國家庭一大半的財富在房子上,確切的說在房貸里。債務成為財富,是時代的反諷。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幾年貨幣量就翻一翻,年輕人還有存五年定期的嗎?五年前能買一個衛生間,五年后有可能只夠一塊地磚的面積。
就是在這種形勢下,電商野蠻生長,成為時代的巨嬰。我們收獲了足不出戶的便利和懶惰,也收獲了遮風避雨的安逸和怯懦。束手就擒的同時,我們交出的是記憶、童年,社會淪陷。我們痛斥人情淡漠,但我們也享受畫地為牢。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但并非每個人都必須贊美這種安排。就像并非每個人都必須對“某爸爸”的自命不凡洗耳恭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