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讀者把《紅樓夢》中的賈母比喻為“東方貴族生活的活化石”,而我認為她是“東方母權”的博弈者。這在程乙本《紅樓夢》賈母的繡像畫背面一首詩可以找到答案:“安重深閨質,慈祥大母儀。盛衰同一瞬,白首苦垂低?!币阅毜恼Z言概括了賈母的性格特質、身份地位及其悲劇命運,同時暗含對封建家族制度的深刻批判。
西方讀者受19世紀末的西方譯本(如裘里譯本)著重渲染賈母生活的奢華細節(如金鴛鴦、翡翠西瓜等)的影響,將其視為中國封建貴族的活化石,這種解讀帶有殖民主義視角下的“異域情調”。
誠然小說中賈母的日常起居滲透著貴族生活的精致與奢靡。如第四十一回“茄鲞”的復雜做法,需“十來只雞配著”,工序繁瑣到令劉姥姥驚嘆,這不僅是食物本身的奢侈,更是貴族階層對“儀式感”的極致追求。賈母居住的榮禧堂與大觀園中的藕香榭、凸碧山莊等場所,從陳設的金銀器皿、名人字畫到園林布局的“曲徑通幽”,無不彰顯著“鐘鳴鼎食之家”的物質底蘊。
誠然小說中滲透著賈母的貴族審美。如她精通戲曲,能指點齡官排演《游園驚夢》,強調“借著笛音才好”;在藕香榭聽戲時,要求樂隊“隔著水音更好”,這種對藝術氛圍的考究,絕非普通富戶可比。她主持的詩社、燈謎會等活動。當劉姥姥在大觀園行酒令鬧出笑話時,賈母的“笑而不語”暗含著貴族文化對“粗鄙”的隱性區隔。
誠然她是封建家族的活態縮影。賈母作為賈府“老封君”,維系著家族的倫理秩序:她對子孫婚姻(如寶玉婚事)有決策權,乃至對下人(如襲人、鴛鴦)有支配權,體現著“宗法家長”的權威。而她八十大壽時“江南甄家送禮”“四王八公賀壽”的場景,則折射出貴族階層通過聯姻、交往構建的權力網絡。她的生活史,就是一部封建家族從鼎盛走向衰敗的微縮景觀。
但是,這些只是表象,如果僅僅從這些表象論斷賈母是“東方貴族生活的活化石”,只能說比較膚淺,沒有看到賈母這個文學形象更深刻的隱喻和價值,因為她是“東方母權”的博弈者,浮華與脆弱在她身上達成了悲劇性的統一。
20世紀以來,西方學者開始從現代性視角審視賈母的形象。我很欣賞夏志清在《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認為,賈母對享樂的沉溺本質上是對封建制度“未老先衰”的隱喻——她越是追求感官滿足,越暴露了這個階層在精神上的貧瘠。這種解讀將賈母從家族符號升華為一個文化批判的對象,超越了西方現代文學中“衰落的貴族”母題(如??思{《喧嘩與騷動》中的康普生家族)。
二、“東方母權”的博弈者,慈愛形象與權力的扭曲
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宗法社會中,曹雪芹描寫的賈母的“母權”呈現出獨特的博弈形態——她既依托宗法倫理獲得權威,又受制于父權框架,其權力運作本質是傳統性別秩序的妥協性產物。
賈母的權威建立在雙重身份之上:作為“孝”倫理的最高對象(老祖母),她被賦予“代行父權”的資格;作為男性繼承人(如賈赦、賈政)的母親,她的“母性”被倫理化、神圣化。賈母在元妃省親時率眾人跪迎的禮儀,在中秋宴上按輩分排序的座次,都是將“貴族排場”轉化為宗法秩序的象征。這種權力在寶玉挨打事件中尤為明顯:她以“我帶了寶玉回南京去”相要挾,迫使賈政下跪認錯,表面是母親對兒子的管教權,實則是宗法制度對“孝”的優先性設定——父權必須在“孝親”的框架下行使,賈母正是利用這一規則實現對男性權威的暫時壓制。
賈母的權力更多體現在后宅事務的決策中。如她對王熙鳳的任用與制衡,展現了高超的政治手腕:一方面默許鳳姐攬權以維持家族運轉,另一方面通過“掰謊記”(第五十四回)敲打王夫人一派的勢力,甚至在賈璉偷娶尤二姐事件中,初期是縱容,后期不得不干預則是為了維護家族體面。這種“恩威并施”的策略,本質是在父權主導的家族結構中,構建“母權”為核心的女性權力中心。但這種權力始終局限于后宅。(對家族經濟(如田莊收入)、官場事務(如賈赦謀官)等核心領域,她只能間接影響,無法直接決策。)
慈愛形象與權力工具的扭曲。賈母對寶玉的溺愛常被視為“祖母溫情”,但深層邏輯是維護家族繼承人的穩定。她反對寶玉與黛玉的自由戀愛,最終選擇寶釵,并非單純厭惡黛玉的“小性”,而是從家族利益出發,考量寶釵背后的薛家勢力與“宜室宜家”的封建婦德,從而釀成了黛玉悲憤而死,寶玉最終出家的悲劇。賈母的母權本質是父權制度的“安全閥”,卻無法突破制度對女性的終極限制。這種悲哀的深刻性,在于當女性將自身價值完全綁定于腐朽的制度時,無論怎么掙扎都是徒勞的。她的悲劇,早已寫在那套將“人”異化為“符號”的制度基因里。
三、文學隱喻:封建文明的挽歌與人性困境的叩問
賈母的雙重身份——貴族文化的享樂者與母權博弈的參與者——揭示了傳統中國社會的深層結構矛盾。
1、貴族生活的回光返照。賈母的“安重深閨質”與“慈祥大母儀”,本質上是封建貴族文化的人格化體現。她對生活細節的極致講究(如“茄鲞”的繁瑣做法)、對戲曲藝術的鑒賞力(如要求“隔著水音聽戲”),既是貴族審美趣味的巔峰,也暴露了特權階層的腐朽。形容賈母的詩句,將這種貴族文化符號濃縮為“最后的晚餐”,暗含對其華而不實的批判——當家族衰落時,這些精致的文化表象終將如“呼啦啦大廈將傾”般頹然崩塌。
2、權力倫理的現代性反思。賈母的“母權”是父權制度的妥協性產物:她通過“孝”倫理獲得權威,卻無法突破性別框架。詩句中的“慈祥大母儀”既贊美其治家智慧,也暗示這種權力的局限性——她對寶玉的“慈愛”本質是維護家族繼承人的穩定,對黛玉的“偏愛”最終讓位于“金玉良緣”的家族利益。這種矛盾在“盛衰同一瞬”的沖擊下尤為尖銳,揭示了傳統權力倫理在現代性面前的脆弱性。
3、生命本質的終極叩問。賈母繡像詩句以“盛衰同一瞬”將個人命運與家族興衰綁定,暗合《紅樓夢》“色空”主題。賈母的一生從“安重深閨”到“白首苦垂”,既是個體生命的自然軌跡,也是封建文明從鼎盛到衰亡的縮影。這種“瞬”與“垂”的對比,既是對人生無常的感慨,也是對生命意義的追問——當繁華如過眼云煙,唯有“慈祥”的人性光輝(如臨終分財的善意)能超越制度與時間的局限,成為永恒的價值。
綜上所述,賈母作為“東方貴族生活的活化石”與“東方母權”的博弈者,其形象的深刻性在于將文化符號與權力關系熔鑄為一體。她的貴族生活既是美的展演,也是腐朽的注腳;她的母權既是對父權的制衡,也是對制度的妥協。這種矛盾性不僅成就了《紅樓夢》的藝術深度,更讓賈母成為解讀傳統中國社會文化、性別與權力關系的關鍵坐標——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曲封建文明的挽歌,也是一面映照歷史復雜性的明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