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尚在,解甲歸來。田一寸也無,園尚存三分,附著陋室數間。某曰祖宅所在謂之家,祖墳所在謂之鄉,幸而兩祖皆在,家鄉便在。爹娘說“一路東南,心里嘹亮”,東南有家鄉啊。二五年四至六月,系我負笈他鄉三四十年來第一次在老家住這么久。當然一晚也沒在村里住,缺七少八不太方便,還是住在鎮里樓上。三天兩頭回村,打卡上班,各種拾掇,活是越干越多,人是越戰越勇。
泥瓦工
爹當大工,我當小工。八十老翁歷時二十余載蓋起兩趟十余間房屋,功勛卓著,經驗豐富。這次修復屋外一座煙囪,從和水泥砂漿,到壘完底座一百多塊磚頭,都是老爹親自操刀,瓦刀?!敖ㄖ_始于兩塊磚被仔細地連接在一起?!蹦嗷?,放磚頭,填縫,找齊,都需要技術,比如泥灰的比例決定軟硬度,底座內膛大小決定煙火暢通否,磚頭邊緣整齊度決定整體穩固否。爹都是游刃有余,可以探囊取物。磚頭這么強硬的東西,需要柔軟的附件才能連接在一起,變得更加堅固。
我在院子里淘磚,那些歷次建房剩余的磚頭散落各處,歲月在上面掩蓋了枯葉和綠草。我揭開一塊磚頭,像揭開一塊黑幕,螞蟻諸蟲落荒而走。真的抱歉啊,我們要修煙囪,卻拆了你的宮殿。爹說要選擇好點的——啥叫好的,相互碰撞發金石之聲——我掀開蟻宮時,順勢摩擦兩磚,若有鏗鏘聲者擇優。適當拂去表面雜跡,搬到施工處,浸水洗一下,爹說濕磚容易附著灰漿。
搬磚畢,幫著抹底座外皮。爹的腰服從人生需要,變為成熟的谷穗,干活久了得坐馬扎上激活庫存戰力。我便替補上場,在壘完的底座周圍一圈抹灰皮,一為密封,二為美觀。左手托盤盛放泥灰,右手執漫板抹墻,泥灰自由散漫,必須在地心引力召喚的瞬間摁在墻上揉搓。
一米多高的底座拔地而起,接著安裝煙管。按照構想,底座上方需要橫梁托舉煙管,橫梁難覓,找塊水泥板打孔代之。新買的沖擊鉆很賣力,鉆頭快干禿了,鉆出十幾個孔,敲之不落,再鉆,鉆頭斷了,再敲,水泥板斷了。當年我爹親手打造的預制件真叫一個結實,千錘萬鑿還堅韌,用力過猛成齏粉!瞧瞧我,無敵破壞王。最后只好找兩塊窄條水泥板搭上,留出小于煙管直徑的空隙,固定之。
用什么煙管呢,去年是表哥拿來他庫存的兩節水泥管,用膠皮連接,用鐵條固定,修復了上一座煙囪。這次本來還想用這個,鎮上建材店有賣,不管運,太脆怕破。我爹怕了,說還是用老式瓷管。前年一個空寂無人的日子,厚重的屋檐服役二十多年后,悄然塌落,砸壞兩座煙囪,而煙管由粗瓷燒制,笨重厚實,盡管禍從天降,仍有三四節完好堪用。找出來,稍清理,舉高上位,水泥抹牢,凝固兩日,以鐵條約束,拴到墻上。其若有知,也該欣慰,返崗效力,得煙火加持,強似落寞于草叢。
工程過半,心里有底,孰知難題又來?,F在快兩米了,至少高四米,煙囪才具備較強拔煙能力。第二三節煙管用什么材質?網上比較PVC管和不銹鋼管,選了后者。下單兩節,停工等貨,貨來發現,兩節套接后發晃,無法額外固定,再戴上厚實的雨帽,恐大風摧之。決定再用一節瓷管,鐵條拴牢,上面加一節不銹鋼管。退回一節不銹鋼管時插了個曲,幾個快遞站不收退貨,終于有個收了還錯寫成退全款,店家不干,平臺又不作為,我和店家折騰再三才變通搞定。此間去縣城裝修材料市場踅摸,那些門可羅雀的店主扎堆打牌,聽說我買煙管,冷冷說木有,城里裝修沒有用這個的。嗯,打擾了,這么多年我還沒有拎清縣城和鄉村的區別。
不銹鋼管接到瓷管上,仍用水泥對接。上方怎么固定?我盯上雨帽的三個支撐,可以拉上鐵絲,拴到三個不同方向的位置,拽住就老實。因地制宜因陋就簡,選好墻頭、屋山三處,我援梯而上,站在墻頭,一邊問候樹枝和屋瓦,一邊緊握電鉆打釘子,果然拽住。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小小煙囪,三期工程,歷時數日,終于竣工。立即點火運行,當柴火化作炊煙裊裊逸出,我爹坐在馬扎上仰望蒼穹,略略釋放松弛感。
本地農戶煙囪基本都是安在屋上,我爹覺得不好,因為煙囪和屋瓦之間很難密封,容易漏雨。我爹年輕時闖東北,看到人家那里大都在屋外壘煙囪,與屋內火炕連接,既能排煙,又可防雨,就學了來。我也覺得挺好,相關工程環節單獨設計施工,有問題各自處理,不影響其他,有利于提高效率。
第二件泥水工程是刮膩子,爹放心大膽讓我獨當一面。二十年前建設室內廁所時,抹了水泥墻,有點粗糙,多年不用,蜘蛛成主人。五谷輪回,應當閉環,草率不得,需要整頓。遂買來好點的膩子粉,一斤一塊。某日天晴,打開電燈,清理蛛網,竟然沒邂逅一只蜘蛛精。清掃停當,揮刀上陣,和抹水泥差不多,就是把稀稠適中的膩子粥抹到墻上,在它掉落前挽留在立面上。須用鐵漫板頭部上方把桶里和好的粥舀一些到托盤,再用漫板頭部下方鏟一些,迅速攤在墻上,更加迅速地抹平,反復畫幾下弧,確保抹勻、光滑。我發現漫板必須和墻面保持一二十度的銳角,才能正常工作,一不留神放平了,就被流體吸附住,用力掙脫后,墻面崩潰如爛泥,須重新來過。如此用大半天,刮完十幾平米墻面,四面皆白,迥然不同,衛生間有了衛生感。還買了白色乳膠墻漆,看看膩子效果不錯,可以和我一樣獨當一面,就省了漆,擬作他用。
天井里有棵石榴樹,養了二十余春,高枝已探過屋檐,樹蔭八九平米。六七年來家人不常住,疏于澆灌,它自顧自頑強生存。咋說頑強呢,大地草木不是靠天吃飯嗎,它首先要靠天下雨,而樹坑只有半米見方。零點二五平米樹坑能接多少雨水?如果是急雨,沒接幾捧就流走。四周十幾二十米內都是水泥地和房屋,根本夠不著遠處的土地。每年它要長葉開花結果,真是一枚樹堅強!這回要幫它做點事情,拓寬樹坑,可以接納更多雨水。買了角磨機和切割水泥混凝土刀片,開工,還是當年水泥地打得結實,切不動。爹說下面挖一挖,有點空隙,用大鎬撴水泥面,果然開裂,再用鎬頭撬動,裂一塊撬一塊,最后撬成一枚石榴樹葉形狀。老人經驗確實驚艷,電動機械無能為力,老工具老辦法補臺救場,慢慢把樹坑拓展到原來兩倍。蓋子揭開時,看見若干樹根在水泥板下摸黑探索,而黑暗無盡,真是可憐、可敬!
三百年小村原有完整的排水系統,近三四十年遭到系統性毀棄,絕大部分水塘和水溝被填平造房。除了住在村子邊緣的村民,其他人家都面臨排水困難,我家就是其中之一。日前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十幾分鐘就把天井變成湖海,水波裹挾著從屋瓦上沖下來的樹枝碎粒所向披靡,差一點越過門檻沖進屋里。彼時爹娘正在炕上歇晌,我密切觀察水情,充滿好奇與憂慮,卻無能為力。
大街早成江河,以前我家地勢較低,外來雨水灌進院子,使澤國再成汪洋,幸虧我爹某年加高地面,稍稍擋住外來洪流。院子里,我爹二十多年前修建數十米長地下排水溝,每年回村都要打開水泥蓋板仔細清理里面積存的雜物。然而排水溝出了我家院子,根本沒有公共排水體系可以接入,而且外面的地勢比排水溝高出許多。如此,院子里的雨水只能靠幾分閑地自行消化,如果降雨超過下滲速度必然積水。此次我和爹反復分析推演,沒有外部條件可以借助,只能繼續尋找內潛。打算在空地上挖掘一個兩米長、半米寬半米深的坑道,以舊磚砌邊、水泥板覆蓋,與原有排水溝聯通,作為泄洪區。因為種種原因,此次未能實施,方案已有,留待下次吧,只是買了吸水膨脹袋,置于門口,希望它遇水膨脹,發揮防汛堵漏功能。
我們開始還給南屋炕屋換了一根檁條,需要較大工作量和較高技藝,遂雇請專業泥瓦工。他們三人扎架木(腳手架),上房揭瓦,捅掉屋笆,換掉那根較細導致該處屋瓦打兜(塌陷)恐漏雨的檁條。原來師傅說可以用膠合板代替蘆葦和大泥做的屋笆,施工簡單,更耐用,更換方便,就請其一并準備,可是他們卻沒備好,連蘆葦也是臨時淘弄。他們捅下舊笆時沒有提醒撤掉室內天花板(石膏板),結果每塊石膏板上都兜住大量碎屑渣土,事后我打掃戰場,一塊一塊板子撤下,渣土撲面而來,無法躲避。一是不提前撤下天花板,二是不備好材料,這難道是專業人士應該做的嗎?當然還是要答謝好師傅們,工錢多給,訂菜管飯,滿意而去。不久前鄰居整趟房屋換笆,就在網上找團隊,人家里里外外考慮周全、打理完好。我上網三十年,卻奧特曼了。
油漆工
去年回村,看到大門紅漆斑駁,風雨與微生物合伙肆虐所致,需要整治。買來紅色防銹漆,手持刷子刷刷刷。那時還不清楚油性漆和水性漆的區別,買的前者,味道很大,戴著兩層口罩戶外作業仍被熏得暈頭。刷完,門紅彤彤,人喜滋滋,出門見喜嘛。這回買了大號掛歷,刻出兩個鏤空福字,貼到大門上,刷上金漆。待漆干透,撕下襯紙,兩個金色福字就像浮雕一樣留在紅門上(當年上學時我用報紙剪了“灋”字,用藍漆印到白汗衫上)。這樣,就不用再貼紙制福字,膠紙不會粘掉紅漆了。
這回接著喜刷刷。先把飯櫥納入視線,這是七十年代我堂兄才子兆孚做的老家具,卯榫結構,真材實料,兩扇櫥門是我爹早年闖東北背回來的一塊椴木,款式是當時的時興樣子。用了五十多年,哪哪都沒變形,質量真是剛剛的。半個世紀賦予它滿目風霜,木紋沉郁如皺紋,煙火氤氳有質感,氣韻悠長有樣子。里外擦拭干凈,晾干,上漆,先是全覆蓋紅檀色,兩遍,再用清漆,兩遍。上方小櫥門定制傳統海棠花有機玻璃,大櫥門換了把手,貼上我爹手書福字定制版,桌面鋪上定制玻璃,如同紅云出岫,赤霞入眼,老物件煥了新顏。左看右看,甚是喜歡,直接搬到樓上,再用二十年。
還有一件傳家寶,是我爺爺嫲嫲用過的小炕桌,也是兆孚兄做的,圓圓的面,短短的腿,放在炕上或地上吃飯是個好家什。這也年過半百,四條桌腿中兩條已然松懈。我先用角碼固定每條腿,再刷全覆蓋紅檀色木漆,又配上玻璃。我娘可以把面板放在上面,穩穩當當揉面做饅頭了。
四十年前做的茶幾造型十分簡潔,搞個中心對稱,像個互字,實木材料,卯榫結構。上面壓著幾十斤重大理石臺面,沒被壓垮,堂堂正正,不偏不倚。原來漆成黑色,以高冷態接熱飯食,也整成全覆蓋紅檀色吧。上面換了鋼化玻璃,減了負,發了光。
有個高低柜,原為煤氣櫥,后用作電視柜,桌面三分之一高,之二低,可能是四十年前鄉間的爆款。當年的熊貓黑白電視、海爾二十一吋彩電都曾放在上面,承接九零年代我家文娛生活。如今退出江湖久矣,退役電話機、本縣電話簿等在柜子里守望過往。粉粉的顏色,說明當年制作者懷有一顆美妙少年心。整理內部,可見當年材料匱乏,拼拼湊湊,各色木料總動員,至今團結協作不拉胯,不容易啊。開干,還是全覆蓋紅檀色,成系列了。桌面高低,分做兩塊玻璃鋪上,毫無違和。
一張高方桌,四十年前做得很挺妥(高密土話,結實)。我二弟受爹的影響,從小喜歡畫畫,用圓珠筆在桌面四角畫上花草金魚等,著了色,上了清漆。這些小可愛就像被封印在琥珀里,永久保留了少年拙樸線條和青澀意象。這回用了半透明紅檀色木漆,讓魚兒游過四十年靜波,花兒映照四十年朝夕,仍然和東家互致關懷。粉刷桌面底部時,意外看見一行字,如同考古發現:“青年月刊函授,地址陜西省”。這定是兆孚大哥的筆跡,彼時他三十左右,一邊做木工、養鸚鵡,一邊讀書求知、寫小說。這些字用執著和夢想寫成,鉛筆痕跡入木三分,留芳至今。大哥啊,睹物思人,見字如面!
我娘五十七年前的嫁妝中有兩對方杌子,就是板凳,大大方方,端端正正,有模有樣。能坐能踩,能放東西,十分牢棒(牢靠)。歲月不居,寸心不舍,好歹剩下兩個,掉漆開裂,滿目瘡痍。我爹用膩子補了坑洞,打磨光滑。我一個刷了全覆蓋紅檀色,重回喜慶氣氛,一個刷了半透明紅檀色,略見斑斑傷痕。
再刷我樓上用的“兩頭沉”寫字臺,也用半透明紅檀色木漆,想把原來的木紋展示出來,那是木頭的靈魂,作為符號向二十多年前能工巧匠——廣興表哥致敬。同樣換了把手,鋪了玻璃,請叫我八厘鋼化玻璃控。趁AI尚未拋棄毀滅老人老物件,我趕緊AI(愛)我的老人老物件。
漆完家具,漆地面。有四間屋是水泥地,比較粗糙,難以打理。比起鋪磁磚,刷地坪漆是個性價比較高的選擇,安排。不懂,咨詢中原某漆店,誘導我買底漆、面漆、罩光漆,四十平米共刷四遍。其中面漆店堂告示聲稱三合一,無需底漆罩光漆,要么不是三合一,要么誤導用戶多購物。如果真的三合一,一種漆刷兩遍即可。四遍啊,把老黃牛累成老黃狗。虧得給手持滾筒加了長柄,鐵絲擰緊,可以省些力氣,老腰照樣吃緊。兩天下來,面目一新,原來灰蒙蒙的地面有了光澤,可以拖地了。門樓下的過道(土話稱過檔,檔讀輕音)也刷了,爹娘每每給草木補充完水分,可以坐在這里,給自己補充水分。
廈檐頂部平面常年日曬雨侵,水泥有些虛浮,接縫處漏水。晴天修屋頂,買了防水白漆,登頂開干。艷陽高照,藍天白云,甩開膀子,涂涂涂。幸虧聽爹的話,戴了草帽,腦袋保持冷靜,可以在高空安全作業。身上則暴露在紫外線之下,汗滴腳下漆,粒粒皆清晰。石榴花開,花枝探臺,俯身扶之,不使染白。加上門樓頂部,四次登高,腿不抖,手不顫,還可以不服老。所謂晴天修屋頂,未雨綢繆,幾日后果有暴風驟雨,廈檐接受考驗,原有漏處未增新漬。
廁所墻面刮了白,地面就刷天藍色地漆,也可以視為湖藍色。置身其間,上有白云,下有清波,有助于促進相關活動。外面一間也漆了藍地,駐足其間,且見河漢清且淺,盈盈一水間。
想在東院南墻上漆個福字,進門可見,權當影壁。我選好位置,量好尺寸,用鋼釬縱橫交錯劃上若干道道,為的是抹水泥時增加附著力。然后我爹出手,抹出凸起的水泥底座,為此放棄了出門做客的良機。底座凝固后,我刷上紅漆,兩遍。提前定制六十厘米大小的相紙紅色福字,我爹寫的。剪下福字貼在我爹房間,鏤空處貼到底座上,刷金色漆,干透撤紙模,一個福字留在南墻上。
伐木工
去年我裁了一些樹枝,覺得好玩。我不怕高,也不怕累,長鋸是長戈,揮舞著就像將軍。今年我購置了云梯,可以夠得著稍高一些的枝子。帶上頭盔,這是爹娘以前騎電動車用的,戴了它,他們在兩次小事故中只受了擦傷。這頭盔作為避險神器,今天又救了我。
我決定截一根樹枝時,首先判斷它掉落時不會砸中近在咫尺的房屋,其次不會砸中我。我把梯子放到斜下方,以為它只會垂直掉落,不會砸中我。結果,它直奔我而來,迅雷不及掩耳,我只能呆若木瓜。它擊中我左側腦瓜,隔著頭盔仍然嗡嗡作響。好在頭盔結實,我瞬間恢復知覺,然后自拍找找脫險的感覺。
長鋸很好使,弧形的鋸條,參差的鋸齒,能把秒斷小枝,大枝也不在話下。聽到第一聲咯吱,如同春雷,最后的墜地就像心里的石頭落了地,治愈感很強。很多人勸我不要冒險做這個,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干,我于是戴上頭盔,找出來護肩護膝,買了一套安全繩索,不過只用上頭盔。我拍拍砸我的碗口粗的樹枝,和它和個影,算是和解與合作。
門外有榆自生,長勢太猛,幾年即參天。遮門蔽戶,妨礙出入,而且爭水奪肥,幾乎脅死繁茂的爬墻梅。去年裁枝一二,今年再裁三四。我搬來爹當年定制的粗重木梯,上樹,上門樓,舒展長鋸,裁切冗枝。有的枝杈掛到電線上,小心騰挪,妥善移出。還是余下大半枝條,還需“有余”。
鄰居有排房子的山墻上方有段裂縫,認為是我家鄰近一棵樹造成的,希望能砍樹。我家〇八年種樹,他家一八年蓋房,而且他們承認沒打地基,直接在地面上壘墻。我們還是充分體諒人家難處,四處找人,結果來了五六撥收樹的,都說殺不了。四面有房,離街太遠,輕型吊車夠不著,重型吊車價太高,還真是有點困難。
七棵大樹,四大三小,皆是白楊,十七年高及二三十米。枝葉茂盛,濃蔭蔽日,炎炎夏日是把好傘。落葉秋冬,滿院堆枯,須費力收集,待做引火煮飯又是好東西。揚花仲春,漫天飛絮,無孔不入,著實惱人,卻是人家最美時節。天生我材,天生勵志,何以討嫌,不公平也。
木工
早就買了鋸子,長短數把,只截過大芯板,釘成擱物臺。這回買了刨子,手推款,純金屬。我娘多年前趕集買的菜板有些隆起,切菜時碎塊亂滾,難以約束,令我抓狂。調整刀片,太突出推不動,太收斂沒效果,須稍露鋒芒。切入板身,削起薄片,若鐵杵磨針,不棄微末,刨花漸多,凸起漸落,新瓤坦露,光可鑒人。我娘每天兩頓備炊,就是在板子上切切切,刀刃觸達板身乓乓乓,手的推力與板的張力終于在平坦處實現了平衡。
高低柜上部有個空間,原來掛個布簾,盛放碗筷等。撤了布簾,安兩扇小門。造訪廣興表哥的治木工作室,表哥幫我挑選兩塊合適木板,上電刨裁剪好,又給我幾個關門的碰珠。我把小門漆成紅檀色,與柜身保持一致。裝碰珠,有點難度,孔太小,沒有合適螺絲,翻出庫存小釘,敲入固定。碰槽先釘于上框,碰舌后釘于小門內側,雙方須可丁可卯嚴絲合縫,上下左右略有差池便不能入,門就合不上。反復打量試探,再三調整,終于就范。
更麻煩是裝合頁,這是把小門固定在柜身上的關鍵構件。簡單鉆孔,合不上,兩片合頁被板子和柜身排斥。觀察原有柜門合頁,原來在門一側相應位置須鑿入數毫米,將合頁部分厚度埋入。下單買木工鑿子,數日到貨,開鑿。幼時見過大哥二哥和其他木匠舉錘敲擊鑿把的情景,鐵器撞擊木器發出柔和而堅定的聲音。輪到我了,鑿刃對準畫好的位置,小心落錘,喚來柔和而堅定的聲音。鑿子鋒利,木板謙遜,兩個孔穴很快鑿好。裝入合頁,試探碰珠,不太配合,稍加搗鼓,成了。不過,合頁尾部突出在外,遠不如木匠師傅手藝,人家將合頁完美嵌入門身,并未顯山露水,我這笨活和專業水準沒法比啊。后來還是二次鑿木,重新固定,順眼了不少。又覺得碰珠太緊,開關費勁,還是改成磁鐵門吸更好,擇日改了,順手了不少。
廁所原來裝的木制百葉窗,沒有玻璃,樹葉趁機潛入,和蛛網沆瀣一氣。這回先貼了紗網,后定制一套鋁合金推拉窗,打幾個釘子安上。原來未吊頂,抬頭可以看到原生態屋頂,上面沉睡著十八年前的蘆葦,蘆葦能長期滯留在世的方法不多,成為屋笆為農家遮風擋雨是其一。年頭久了,它偶爾醒來,回思念童年的池塘,打個噴嚏,會把一些干透的泥粒噴下來。如果我正好在下面與盈盈清波互動,必然干擾湖藍色的美意。須吊個頂,給美意加一分安全感。網上買了十片扣板,富余四片,沒辦法,十片起訂。家里找出兩塊方子木,截成合適尺寸,刷白。上墻用水泥釘固定,釘裂了,還得電鉆打孔。木方弄好,扣板搭上就行,不搞那么復雜。蘆葦就從不復雜,以前它單純地嘆息,不在意泥粒叨擾東家,以后它還是單純地嘆息,泥粒再也不會叨擾東家。
園林工
種花養草八九年,辦公室里侍弄過上百盆吧,“植悟”帖寫了一千多條。巴西鐵從一米長到三米,送給二弟,據說第一次開了花,濃香陣陣,心下甚慰。置身老家院里,更不能辜負一抔故土,要實現秀木長成。
東院有地三分,百余平米,爹娘多年前種大蒜、南瓜、葫蘆、無花果、秋葵、韭菜等,歲歲得獲,年年有余。近來常年不在,園子撂荒,每次歸來只是清理雜草,并未重啟耕種。這次日子稍長,要稍作規劃,栽植幾棵花樹,美化院落,寄托情懷。
我幾十年沒挖坑,還會,大約四十公分見方,涼鞋也能踩鐵锨。一锨下去,見到濕土,見到一條蚯蚓。栽上一棵桂樹,一米多高,五六公分粗,一百一十元從花木市場買來。心心念念幾種樹,終于獲得一棵。埋上幾年枯葉變成的腐殖質,澆了幾桶水,樹根和蚯蚓都喜歡吧。
沒幾天,桂樹就適應新家園,新芽出來,黃色和白色的小花出來。蜜蟲也出來,它們鼻子真靈,分分鐘捕捉芬芳信息,把嫩芽當作新殖民地。買藥,買藥,買藥,真的買了三四次,好像只有最后一次管用,兩三種藥搭配驅蟲。那是到村東頭小店里買的,店主是同齡人敦明,靠誠實勞動贏得鄉親信賴,十里八鄉都來購買農用生產物資。用了幾次,桂樹、花椒、石榴上的蟲蟲幾乎不見,桃樹、木槿上還未絕跡,小蟲也是自然產物,人進蟲退,人退蟲進,就是這樣撕扯糾纏吧。
買了樹樁月季,這是我仰慕已久的了。一八年金秋去桃源林芝,在檢察官學院看到一排昂首挺胸的月季樹!大朵重瓣,濃妝艷裹,高原藍天下光彩奪目。后來知道這是用爬藤月季(爬墻梅)木本扦插成活,再嫁接大花月季枝條培育而成,我自己弄恐來不及。即從市場花二百元買來一棵,帶著幾朵大花,挖坑栽上。終于可以在自家院里聞香了,粉嘟嘟香噴噴甜絲絲,沁人心脾深及靈魂,深呼吸呀深呼吸。后又網購一棵小小的,也有模有樣,栽在旁邊,二美與共。
網購一株牡丹,當然是幼株,八九分杈,鼓著嫩芽。栽到韭菜邊上,愿借長生菜神力讓此花得活。牡丹,多么華貴的名稱,從來不敢想在自家栽一棵??吹叫^芳鄰培育成熟,桃月大放光彩,流連再三。此天香自東都東來,數日后長出數枚新葉,看來不棄我膠東僻壤,但愿明春與眾華競發。
從大表姐家“李圓”里采來幾株高莖艾子,忘了帶姥娘土,緩了數日于委頓中重放新芽。細加看護,屢添水肥,日增新顏。爹又挪至南院,賦予稍大空間,明春將繁衍生息一派生機,洋溢清苦藥香。
院里五六年前野生一棵花椒,如今高可及人。我喜花椒,喜其小花,喜其銳香。單位露臺一棵花椒樹,秋來逡巡枝下,看花聞味,頗為陶醉。京郊椒戶較多,曾多次造訪購買,特別是南流村陳大媽的花椒尤其好吃。我椒尚少,就近仍可嗅其香,倍加珍惜。爹專門鋪設紅磚小徑,直達樹旁,方便照料。
門外爬墻梅,曾經枝葉葳蕤,層層疊疊,籠罩了墻頭和半個門樓,蔚為壯觀。遭野榆脅迫,日漸凋零,可憐可嘆。裁剪榆樹后,對爬墻梅多加澆灌,并梳理枝條,助其攀緣登高。此三四枝條是“榆”色恐怖圍剿下僅剩力量,倒是百折不撓威武不屈。星星之火不滅,愿東山再起,紅光耀門庭。
上月,我清理南院積存已久的落葉,堆入一處掩體。數株被厚厚積葉掩蓋的香椿苗露出了蒼白的嫩芽,如同重犯掙脫牢籠重獲自由。我爹亦多次清理,不遺余力。大樹既然短期無法砍伐,就在林下稍加搗鼓,略略構造一個新世界吧。
所謂入林
馬兒辭陣,隱入塵煙。炊煙是枯葉與枯枝燃燒而來,漂浮的靄藍顆粒釋放鄉愁的味道,再濃再嗆也沁我心脾。炊煙由自炊,炊的是食物,這可是天地間最美好的事物。食物變熟,香氣析出,融入草木燃燒氣味,而為炊香。此香馥郁,令人沉浸,熨紓我人生皺褶。
此塵彌漫天地間,黵了發膚,入了七竅。臟乎,豈有人心臟!污乎,豈有人性污。塵粒本來就是世界基本形態,自然而然,清清白白,何來臟污。我源于塵埃,生為微塵,終歸塵灰,何以嫌棄之,理解接納才是。一邊“逆熵”,一邊“和光同塵”,平衡點就是和解。
日日躬身勞作,滿面塵灰煙火。既向父輩致敬,也是人生補課。念書有年,爹娘擔下所有農活,我從未長期、全面參與,缺了太多課。這回雖然沒有大田作業,家門里面的一些營生倒是撿起來。很多東西很重要,不能丟了,早撿早受益,多撿少遺憾。
打理舊物件,就是重溫舊時光。拂去塵埃,看見底色,那是勞動人民頑強生存的底層邏輯。撫摸舊創,反思己過,難掩為人子孫的疏失與愧疚。里面永遠儲存著溫情和恩情,歷久彌香彌醇。
人生就是體驗,體驗過才有感觸。這些老行當、老活計,看起來無足輕重,再予捯飭,仿佛多此一舉。我卻別有滋味和樂趣,俯身到最低,用心到最高,于陳舊中尋覓,竟然不乏新奇。
老腰鐵板一塊,多年來又硬又痛,抄起笤帚,掄起鐵锨,竟不覺得疼。彎腰,側身,蹲下,起立,上屋,上墻,下梯,并無大礙。汗水是不是釋放多巴胺與內啡肽,脫掉外衣如同卸下包袱,摘掉眼鏡如同甩開羈絆,快哉快哉??磥砭驮摳尚w力活,可以療愈身心。不過在給石榴樹拓寬樹坑時,用大鎬撬動水泥地面,不慎閃了腰,痛楚難耐。倒是爹娘雖然彎腰駝背,卻柔韌勁道,接著完成了此項力氣活,老革命不服不行啊。
干活也是和爹娘相處的極好路徑。隨時請教,及時溝通,深入切磋,和諧相宜。二老不時開個玩笑,彼此樂呵樂呵,倒是我不茍言笑,頗是無趣。老農民何以蝶變新文青,其來有自啊。
入林,得林泉,草木為林,點滴是泉,林泉在眼前。入林,得風致,葉動為風,心安有致,風致在心間。再錄前不久寫的打油句,心中山海恩,夢里燕銜泥,盼來醍正溫,潤此一微塵,作為收尾:
風雨卅五春,冷暖半與分。
夜夜蕭蕭竹,惓惓歲寒心。
未識桑蓬志,猶念山海恩。
園牖燕銜泥,高堂醍正溫。
感懷諸君子,不棄一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