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妾”是東方封建婚姻制度(一夫多妻制)的特殊產物,平兒是《紅樓夢》榮國府賈璉的小妾,在有名的“潑辣戶”正妻王熙鳳與風流成性的丈夫賈璉之間茍活,其“夾縫生存”的掙扎不僅是個體命運的寫照,更折射出人類文明中“邊緣群體”與“權力結構”的永恒張力,在世界文學中成為解構“凡人微光”的樣本。
一、平兒是出身低微的“陪房丫鬟”,謹言慎行成為她的處世準則
平兒最初是王熙鳳的“陪房丫鬟”。所謂“陪房”,是指小姐出嫁時,從娘家帶往夫家的丫鬟或仆役,本質上是主子的“私有財產”,沒有獨立的人身自由。陪房的來源通常有兩類:要么是主子家的“家生奴才”(父母祖輩就是奴才,子女世代為奴),要么是從外面買來的貧苦人家子女。無論哪種,其家庭背景都屬于社會底層,與賈府的主子階層(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有著天壤之別。
平兒后來成為賈璉的“通房大丫鬟”(名義上是賈璉的妾,實則仍屬丫鬟范疇),身份雖比普通丫鬟高,但“奴才”的本質未變。在清代的等級制度中,奴才即便被收為妾室,也依然是“賤籍”,無法與“良民”或主子階層平等,更談不上“人身自由”。
平兒長得美,堪稱極清俊有魅力的女子。書中第62回平兒生日時描寫她“略點綴了些,越顯得面如滿月,眼如秋水”。在第21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中,通過賈璉偷摸打量的視角側面提及:“平兒素日是個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這里的“清俊”有兩層含義:容貌清秀而非濃艷(區別于尤二姐的“絕色”),符合王熙鳳對“不威脅自己”的要求;氣質干凈卻帶“上等”感(區別于普通丫鬟的粗陋),滿足封建男性對“通房丫鬟”的審美期待(既需有吸引力,又不能“喧賓奪主”)。第21回賈璉趁王熙鳳生病求歡,平兒“奪手跑了”,被追上后“撕擄著不肯”,卻又“帶著笑”——這種“半推半就”既是封建禮教對妾室的要求(不能主動,也不能完全拒絕),也暗藏她對賈璉的鄙夷(事后她罵賈璉“臟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說明她的美和性感對賈璉有令人著魔的吸引力。
“謹言慎行”是平兒在《紅樓夢》一書中貫穿始終的處世準則。她身處榮國府權力漩渦的中心——既是王熙鳳的陪房與心腹,又是賈璉的通房丫鬟,夾在夫妻二人的矛盾、主仆間的等級壓迫以及賈府復雜的人際關系中,卻能始終站穩腳跟、贏得上下尊重,核心便在于她對“謹言”與“慎行”的極致踐行。
首先“謹言”:話到嘴邊留三分,句句貼合身份與處境。作為王熙鳳的助手,平兒常需傳遞信息、回應主子的詢問,但她從不會直接表達自己的觀點,而是巧妙地以“鳳姐的意思”“奶奶吩咐”為前綴,既體現對主子權威的服從,又避免因個人言論引發猜忌。例如,在處理“茯苓霜失竊”案時,當探春詢問案情,平兒并未直接定罪,而是先說明“鳳姐原要問罪,但考慮到園子里姑娘們的體面”,既維護了王熙鳳的規矩,又給探春留出了轉圜的余地。
其次對同輩/下人:不揭短、不炫耀,用“軟語”化解矛盾。面對賈府的丫鬟仆役,平兒從不因自己的特殊地位而口出狂言,反而常以溫和的語言安撫人心。比如,當王熙鳳因賈璉偷娶尤二姐而遷怒下人時,平兒私下勸解說:“何苦來,大家不過是求個平安,仔細氣著奶奶自己?!币痪湓捈染徍土藲夥?,又沒否定王熙鳳的權威,盡顯語言的智慧。
再其次對敏感事:裝糊涂、不傳話,守住“沉默的底線”。賈府中多的是主子的隱私與齷齪事(如賈璉與多姑娘的私情、王熙鳳放高利貸等),平兒對此始終“看破不說破”。即便偶然撞破,也會以“沒聽見”“沒看見”為由回避,絕不做搬弄是非的“長舌婦”。這種對敏感信息的“失語”,恰恰是她保全自身與他人的關鍵。
二、“慎行”:每一步都踩在“規矩”與“人情”的平衡點上
平兒的“慎行”,體現在她做事時永遠考慮后果,既不違背封建禮教與賈府規矩,又盡可能照顧到人情世故,避免激化矛盾。
首先執行權力時:留余地,不做“惡”的幫兇。王熙鳳以嚴苛著稱,平兒作為她的執行者,卻常暗中“打折扣”:比如王熙鳳要嚴懲遲到的仆人,平兒會借口“天氣冷、路途滑”從輕發落;抄檢大觀園時,她對惜春的丫鬟入畫網開一面,只說“私下收好,別再犯了”。這些行為看似“抗命”,實則既維護了王熙鳳的權威(表面按規矩辦事),又用自己的善意平衡了權力的冰冷,避免積怨。
其次處理人際關系:避鋒芒,不卷入派系斗爭。賈府中主子間派系林立(如邢夫人與王夫人的明爭暗斗、趙姨娘對探春的嫉妒等),平兒始終保持中立,從不依附某一方。她對邢夫人恭敬,卻不參與其針對王熙鳳的算計;對趙姨娘客氣,卻也不縱容其無理取鬧。這種“不粘鍋”的姿態,讓她在復雜的權力斗爭中始終是“安全區”。
再其次面對自身處境:知進退,不越界、不邀功。作為賈璉的通房丫鬟,平兒從未因“半個主子”的身份而恃寵而驕,反而刻意與賈璉保持距離,避免觸怒王熙鳳;即便替王熙鳳處理了大量內務,她也從不邀功,總是把功勞歸于“奶奶的調度”。這種“退一步”的清醒,讓她在“妻與妾”“主與仆”的夾縫中始終保有生存空間。
三、底層奴才的生存智慧與人性閃光,世界文學語境下的鏡鑒寓意
在道德普遍崩壞的賈府,平兒確如淤泥中的蓮花:她暗中接濟尤二姐,為冤屈的丫鬟仗義執言,其善行如幽谷微蘭,沁人心脾。然而,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在于拒絕將其神化為“道德圣母”。平兒身上有不容忽視的陰影:她默許王熙鳳放高利貸、包攬訴訟,甚至參與某些“不可說”的勾當。這種道德瑕疵非但未減損其魅力,反而賦予她血肉的真實感。正如寶玉所言:“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這一來是天生的好性兒,二來也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如此?!?/p>
在世界文學語境下,平兒具有鏡鑒寓意。1、對“制度性壓迫”的普遍控訴。東方小妾的生存困境,本質上是“結構性暴力”的產物:她們既無正妻的名分權,又無奴婢的“純粹從屬”身份,處于“非妻非奴”的模糊地帶(如平兒被王熙鳳打罵時是“奴”,被賈璉占有時常是“妾”)。這種“身份的不確定性”在世界文學中具有普遍性——當個體被制度定義為“邊緣人”,其生存本身就是對壓迫的無聲控訴。2、對“文明偽善性”的揭露。東方小妾制度的虛偽性在于:它以“家族延續”“禮法合宜”為借口,掩蓋了對女性的物化(如平兒被王熙鳳當作“禮物”送給賈璉);而這種“偽善”在世界文學中是跨文化的主題——女人實則是男性權力的附屬品。3、人性韌性的跨文化共鳴。盡管處境絕望,平兒們的“掙扎”仍蘊含著人性的韌性。日本漢學家藤野真子指出,平兒身上體現了東亞特有的“場域智慧”:在“義理”(對鳳姐的忠)與“人情”(對弱者的善)的永恒撕扯中,她以“和”為綱,尋求動態平衡,這種生存哲學直擊東亞文化的精神內核。4、現代職場生存借鑒。平兒的管理智慧(協調資源、平衡利益)被提煉為“平兒管理學”,成為東亞職場文化的研究案例,凸顯傳統人情社會與現代科層制度的碰撞。
平兒的形象之所以能引發世界范圍的討論,正是因為她的“特殊性”中蘊含著“普遍性”:她是東方封建制度的產物,卻折射出所有“邊緣人”在權力結構中的生存困境;她的“夾縫掙扎”既是個人的悲劇,也是人類文明中“制度與人性”永恒博弈的縮影。正如法國學者羅蘭·巴特所說:“偉大的文學角色,永遠是‘文化密碼’與‘人性原型’的統一?!逼絻旱膬r值,在無邊的黑暗中,以幽微的人性之光,證明善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