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中,賈璉常被視為一個扁平化的“好色之徒”。然而,若以“色大才小”為透鏡,結合其八旗貴胄的身份背景,深入父權制度的重重羅網,賈璉的形象便陡然立體而深刻起來。他并非簡單的道德敗壞者,而是特定歷史語境下,一個被欲望驅動、被制度閹割、在“才”與“色”的失衡中痛苦掙扎的“性困獸”,最終在父權的窒息壓抑下,沉淪為無力掙脫的庸才。他的悲劇,是個人稟賦、家族沉疴與時代制度合力書寫的末世寓言。
一、八旗子弟的烙?。禾貦?、惰性與末世感,權力欲望被壓制
賈璉是八旗子弟的代表,雖然長得一表人才“面目清秀,身材夭矯”,但是他從未考取功名,這是因為功名對貴胄子弟“非必需品”,他們有世襲罔替的“鐵飯碗”。賈家是“開國勛貴”,屬世襲罔替的八旗貴族。其子弟(尤其是長房長孫賈璉)天然享有政治特權:如賈璉可以爵位繼承。賈璉作為榮國府長房嫡子,未來可繼承父親賈赦的“一等將軍”爵位(雖為虛銜,但保障社會地位與俸祿)。八旗制度保障下的貴族子弟普遍缺乏進取動力:“習于逸樂,不事詩書”(清史稿)。就連他娶的貴族小姐王熙鳳也不認識幾個字,卻不妨礙他們過著錦衣玉食的貴族生活,成為精神空虛追求極致享樂的寄生階層。
賈璉的身份:賈府“外事總理”與“婚姻傀儡”。在家族中,賈璉的實際身份可概括為兩層:家族外事執行者。因父親賈赦不管事,賈璉成了榮國府對外事務的主要經辦人,負責處理家族婚喪嫁娶、官場應酬、田產管理等實務。例如,林黛玉父親林如海去世后,是賈璉護送黛玉回蘇州奔喪(第十三回);賈赦強奪石呆子扇子時,是賈璉出面交涉(第四十八回);修建大觀園時,他與賈珍共同總理工程(第十六回)。而另一層是王熙鳳的“附屬品”:他的婚姻被家族利益綁定——妻子是“金陵十二釵”之一的王熙鳳(王家嫡女,金陵四大家族“王”家的代表)。這場婚姻本是賈、王兩族的政治聯姻,但王熙鳳的強勢與才干徹底壓制了賈璉,使他在家庭中淪為“妻管嚴”。
賈璉的性格與行為充滿矛盾,既非全然的惡人,也絕非善類,核心是有限的“良知”與墮落并存。他偶有底線,比如對賈赦強奪扇子的行為曾直言“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么能為”(第四十八回);但在自身欲望與家族壓力面前,這點良知很快被吞噬——為了娶尤二姐,他明知尤氏姐妹的困境,卻仍用“甜言蜜語”哄騙,從未想過承擔責任。
賈璉是“被環境吞噬的平庸者”:能力有限卻被迫“扛事”,如他有一定實務能力(如處理林如海后事、管理工程時還算利落),但缺乏遠見與魄力。例如,修建大觀園時,他雖為總理,卻對王熙鳳、賈蓉等人的貪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終淪為“工具人”。
賈璉極度好色,卻因怕老婆(王熙鳳)不敢光明正大行事,只能靠偷情、私娶滿足欲望(如與多姑娘私通、偷娶尤二姐)。面對強勢的王熙鳳和父親賈赦,他習慣性退讓——賈赦強要石呆子的扇子,他雖覺“不妥”,卻最終默認了賈雨村的構陷(第四十八回),顯露出性格中的軟弱與妥協。
二、干盡壞事:以私欲踐踏倫理與生命
清朝視八旗為“國本”,制定了一系列規則限制旗人行為,如規定旗人不得“宿娼、賭博、酗酒、斗毆”,但是這些律法實際上形同虛設,八旗子弟逍遙于法律之外。在這樣的制度缺陷下,賈璉的惡行集中體現為“以欲望破壞規則”既違背封建禮教,也踐踏基本人性:
1.偷娶尤二姐,間接導致其死亡。(第六十四至六十九回):賈璉在賈敬喪期(守孝期間嚴禁婚娶)與尤二姐私通,后偷偷將其安置在城外宅中“做二房”。他明知尤二姐是賈珍、賈蓉父子的玩物,卻為滿足色欲將其納入囊中;更在王熙鳳設計陷害尤二姐時,因懼怕王熙鳳而不敢保護,最終導致尤二姐被折磨至死(吞金自盡)。他對尤二姐的死毫無愧疚,甚至在其死后迅速將宅中財物收回,暴露了極端自私。
2.與多姑娘、鮑二家的私通,破壞家族倫理。他與榮國府仆婦“多姑娘”(廚子“多渾蟲”之妻)長期私通,被王熙鳳撞破后,竟惱羞成怒拔劍要殺妻子(第二十一回);后又與仆婦鮑二家的私通,導致鮑二家的羞憤自縊(第四十四回)。這些行為不僅違背“夫道”,更打破了封建家族“主仆尊卑”的倫理底線,成為賈府“內宅不寧”的縮影。
3.參與家族腐敗與構陷:雖然他曾反對賈赦強奪石呆子扇子,但最終默認了賈雨村“訛詐石呆子拖欠官銀,抄沒其家產”的惡行,間接導致石呆子“生死不知”(第四十八回)。此外,他在管理家族事務時,對王熙鳳、賈蓉等人的貪腐(如放高利貸、克扣工程款)視而不見,甚至參與分贓,成為家族衰敗的“共謀者”。
三、在世界文學語境下賈璉的寓意:封建家族繼承人的“墮落標本”
在程乙本《紅樓夢》中,賈璉在賈府抄家后被短暫關押后因“遇赦”釋放,最終與平兒(王熙鳳陪嫁丫鬟,后被扶正)相依為命。這一結局弱化了原著的悲劇性,更像是對封建倫理的“妥協式圓滿”,與曹雪芹前八十回“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基調不符。
脂硯齋批語暗示的“悲慘結局”:脂批提到“一從二令三人木”(指向王熙鳳被休),而賈璉作為王熙鳳的丈夫,必然因妻子的倒臺和家族的罪案受到牽連。結合“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家族命運,賈璉很可能在賈府抄家后被流放(因參與貪腐、強占民產等罪),甚至可能死于流放途中。
在世界文學語境下賈璉這個人物的寓意:封建家族繼承人的“墮落標本”。賈璉的形象絕非孤立的“壞人”,而是《紅樓夢》中“封建制度潰敗”的核心象征之一。美國漢學家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導論》):認為賈璉是“被欲望與懦弱吞噬的平庸者”,其墮落并非個人選擇,而是封建家族“權力真空”與“倫理崩壞”的必然結果——賈赦的昏聵、王熙鳳的強勢、家族對“嫡長子”的功能性期待(只要求“傳宗接代、處理雜務”,不要求“道德完善”),共同將他推向“無能又放縱”的境地。
賈璉是末世貴族的縮影。賈璉的“性困獸”狀態,正是賈府乃至整個封建末世貴族階層精神萎靡、后繼無人的絕佳寫照。他們沉溺于祖宗蔭庇下的虛幻特權,喪失了進取精神和道德底線,在內部傾軋與自我消耗中走向必然的滅亡。賈璉的每一次放縱與挫敗,都是這座將傾大廈發出的刺耳噪音。他的悲劇,是制度之惡與個體之弱在時代洪流中共同譜寫的哀歌。在《紅樓夢》的群像中,賈璉以其“色大才小”的鮮明特質,成為了解剖封建末世貴族男性精神困境與制度性悲劇的一具不可多得的鮮活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