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兢《貞觀政要》 書影
由于曹賊篡漢、魏晉南北朝戰亂、動蕩頻仍,孔門后裔大舉南遷、顛沛流離,孔氏人口急劇減少,到唐初,孔氏后裔僅剩北方宗子和南方孔毓、孔郁后裔等四支族人存世,孔子世家作為天下第一名門望族、文化世家,尚且如此;則天下百姓之骨肉離析、國家社稷之蕩滅、固有文化之殘破淪喪,更慘不忍睹矣!
唐貞觀二年,太宗詔令天下,罷停祭祀周公為先圣之位,在國家最高學府——太學立孔子廟,以仲尼為先圣,顏回為先師,定期祭祀,中國學問、道德、禮教、憲政之偉大本源,至此燦然大明,朗若乾坤矣。是歲大舉推舉任命天下儒士為官,凡通曉一部主要儒典(大經,儒家五經)者,即委任官職、執掌天下百務。國家太學(國學)增筑學舍四百余間,國子學、四門之學、廣文館學等主要學府增置生員,律學、書學、算學各置博士、學生,四方儒生負儒書經典云集京師,吐蕃、高麗、新羅等蠻夷酋長亦派遣子弟入唐求學,長安成為當時全球最大的學術、教育中心,教授、學生常有萬人,史稱“儒學之興,古昔未有也?!保▍蔷ぃ骸敦懹^政要》第215-21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太宗還親臨國學祭祀孔子,令國子祭酒、司業、博士講論儒典,講畢,賜予束帛以優寵之。
儒家飽含治國理政、維持世道人心于不墜的博大深湛的政治智慧、文明經驗,是中國興盛之本。
唐貞觀二十一年,太宗詔曰:“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榖梁赤、伏勝、高堂生、戴圣、毛萇、孔安國、劉向、鄭玄、杜子春、馬融、盧植、何休、王肅、王弼、杜預、范寧等二十一人,并用其書,垂于國胄,既行其道,理合褒崇,自今有事于太學,可并配享尼父廟堂?!保▍蔷ぃ骸敦懹^政要》第215-21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余掩卷而浩嘆:唐太宗及其身邊賢臣,真是精準透徹地把握住了中國學問、中國教育、中國治理的千年神髓所在!古語“學有本源,器成遠大”,一國之治理,猶如一種學問之推究,必須尋覓到這一事物的“本源”何在,這一事物在成長壯大過程中的歷史經歷、時代遭際又如何,前者謂之“經”,后者謂之“史”,經史匹配、緊密銜接、嚴絲合縫,才能收獲治國之本、治學之源。左丘明之春秋學、孔安國之尚書學、戴圣(還有戴德)之三禮之學等,皆孔子思想之嫡傳、古典憲政之圭臬,學者次第深入,必為名儒碩學;君臣次第講求,必為明君賢臣;天下百姓,粗粗修習,即為忠臣孝子、溫良國民。太宗一詔,將中國數千年學術思想史、憲政治理史、文明進步史之綱節要目,一一囊括無疑,中國漢唐文明之大之美,薈萃其中;中國學問之弘、約、深、美,竟牢籠于此一詔之內!
余在北師大內外,每當新學期或新課程開始之際,常以“學有本源,器成遠大”這“八字箴言”饋贈學生,學生昏然以對:“什么本源?這在知識論上可疑……器成什么遠大?在全球商業化的濫時代?……”很快,蕪雜不堪的濫課、濫講座、濫社團活動……接踵而至,把根性淺陋、愛慕浮華(此八字昨在《清風廬》上定評馮友蘭氏之學問人品,移作中國近代主流知識界,亦頗恰當)的學生挾裹而去!
孟子“深造以自得之”一語括盡天下道德文章、憲政制度、文明治理之樞機:深入地探究(造,達也)萬物深處的偉大生命,通達古人設教、立言之“大體”何在,而不要漂浮、糾纏在事物的表面,在“死人戲論”(一時所謂權威定論)之下顛仆、沉浮、虛耗精力,譬如乾嘉學派考據學、王國維的文字學、近代考古學研究之類,總是在古今陳跡、瑣碎名物或前人一知半解的“權威結論”下反復折騰、揣摩、消耗、廝混,妄造之說毫無根底;又譬如論語學,近人程樹德《論語集解》、楊樹達《論語疏證》、楊伯峻《論語譯注》即犯此病,因不能“深造”通達古人政教之大體,故所得為淺、為俗、為陋;錢穆先生以其“深造自得”之深功,所著《論語新解》正大清剛,直以“人道”二字揭示孔子仁愛思想之真諦,上接5000余年中國經史之正大血脈,下開今日中國薈萃提升超越全球人道主義之文明潮流、之嶄新局面,此何等磅礴壯闊之氣象、精深醇厚之功底、馭繁入簡、舉重若輕之學養人格,真燭照古今之教也!至于他把孔子“五十學易,可以無大過矣”之言錯誤釋讀,又如其巨著《國史大綱》錯誤懷疑《尚書·堯典》之“政治設施不可能如此縝密”一樣,乃白璧微瑕,不掩其輝也。
貞觀四年,太宗詔令名儒、前中書侍郎顏師古,于宰相府之秘書省,考定《五經》文字;功成,復命宰相房玄齡集諸儒詳加審議,其審慎有如此者。
其時諸儒傳習師說、舛謬已久,攻擊不遺余力(可知清閆若璩之類瑣碎無聊之陋儒,代代皆有);顏師古旁征博引,以詳明古義,諸儒莫對,不得不嘆服,太宗稱善久之,賜帛五百匹,授予美官以優寵之。
太宗又以文學多門、章句繁雜,詔命顏師古、國子祭酒孔穎達等人,撰定《五經正義》,凡180卷,付國學教授,作為取士標準(吳兢:《貞觀政要》第22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中國至此廣大而繁盛,漢唐文明以儒家人道精神、道德教化措置各項事業,穩步成為推進人類進步的全球第一大文明體也!
峰按:太宗詔書“文學”一詞,出于孔子,泛指文獻典章之學,用以揭示經史政事、言談講論之文獻出處、憲政典章之依據,子夏、子游為孔門“文學之大宗”。晚周魏文侯尊儒,延聘子夏為師,晚周巨儒、名臣,多出子夏之門,文學之義,愈益彰顯為“文言”即孔子之言,其詮釋、運用之重要,關乎國體之正否、民德之厚薄也;近代作者魯迅、周作人、錢玄同等人淺陋不學,竟胡亂贊賞魏晉六朝士子所鼓吹“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說,謬贊其遺落綱常道義責任、不顧民生榮枯、社稷安否之昏亂思想,妄稱魏晉時代為“人的覺醒”和“文學覺醒”時代,然究其社會實質,當時政治動蕩、戰亂頻仍、五胡亂華、民不聊生、國家殘滅、骨肉相食,如此黑暗時代,人連基本生存都毫無保障,哪里有什么“人的覺醒、文學的覺醒”!如此混亂邏輯,竟被官方文學史家本著一貫“造反有理”的荒謬邏輯,寫入文學史教材,貽誤學術甚深。青年學子,不能深造自得,卻輕易習得憤懣刁鉆、推諉一切、油腔滑調、漆黑一團之所謂“魯迅筆法”,喜談“我不憚于以最壞的惡意來估價中國人”,似乎“吃人”者比比皆是,阿Q所在多有,病態之憤懣、自戕、自暴自棄與推諉己過于他人、環境之痼疾,遂深入近人骨髓矣。
太宗嘗謂中書令岑文本曰:“人雖稟定性,必須博學以成其道……”文本對曰:“人性相近,情則遷移,必須以學飭情以成其性?!抖Y》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怨湃饲谟趯W問,謂之懿德?!保▍蔷ぃ骸敦懹^政要》第22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君臣見識如此之高明,巨儒顏師古、孔穎達等人撰述儒典、掌教國學,學問如此之精粹;盛唐之賦稅制度,四十僅取其一,財源仍滾滾而來,因民安而國富也,因士正而有教化也;天下蠻夷,頂禮朝拜,云集長安、杭州等中國名城,外國客商在華娶妻生子,絲綢之路與海上絲綢之路繁盛無比,皆唐太宗、魏征等明君賢臣“崇儒更化”之顯效也。
孔穎達(574-648)之家學傳承,乃孔門世家之傳承儒教、凝聚世道、報效國家之一顯例:孔穎達曾祖父任北魏國子博士,祖父孔碩任治書侍御史,父親孔安任北齊參軍??追f達幼承家學,8歲即能日誦千言,隋大業舉明經高第,授國子助教。隋末動亂,孔穎達辭官隱居,教授學生,博通經史,名重當時。入唐,任國子博士、司業、祭酒,撰成《五經正義》,大有功于國家、民族。其長子孔志玄、長孫孔惠元,皆任國子司業,祖孫三代皆職掌國家之最高學府,一時傳為佳話??追f達家族人才輩出,四代傳人中,進士22名、狀元2名、明經5名,堪稱“學問世家”,無愧于孔子先祖之天下道德文章“第一家”之美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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