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亂紛繁的世俗生活和個人生活中,假如你能設立一個神圣的點,即你的熱愛、你要做的事,無論世俗評價如何;那么,極其神秘地是,以往那些分崩離析的、或否定你的熱愛的事物,就會慢慢朝向你的意志、你手頭的事情、你的那個神奇之點。
阿基米德因此說:“給我支點,我就能撬動地球!”我更愿意說:“給我一些意義,我就能編織天國!”因為所謂“天國”,不過是我創立的、我賦予的、我編織的“意義”(譬如圣父的威嚴、圣子的俊美、圣靈的身披光明的飛翔之類)的“絲絲縷縷”。
現代物理學大師尼爾斯·玻爾曾說:“天人共同締造出宇宙:在這出盛大的戲劇中,人類既是觀眾,又是演員?!彼l現,大自然為了調戲人類,往往故意呈現出讓人類發明的那些科學儀器能測量、能捕捉到的那些“樣貌”、那些物理形態,而把更深的樣貌與形態深藏起來
故而阿爾伯特·愛因斯坦說:“場怎么測量的,場就是什么?!?
我的博士論文提交官方審查、監聽下的正式答辯前,導師囑我刪去愛因斯坦這句話,以便能順利通過。
另一句被刪去的話,是我終生服膺的、英國詩人約翰·濟慈的至理名言:“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血液脈搏的跳動”,亦即:只要能加速血液流動的事物,就是真理;換言之,檢驗事物的那個所謂“終極真理”及其“客觀”尺度,是不存在的!
總會發現一些奇異事物的美,令我的血液加速流動。
每當如此,我便確認:這就是我需要的!
不必問,這是否“真的”為我所需要,因為我們始終無法分辨,哪些是真的,而哪些是偽。
當我需要某種緊要資料、卻又四處遍覓不得時,這個資料,就會從某個新華書店、特價書店里那些雜亂堆放的書堆角落,驀然浮現出來——感謝神明!
肯特,版畫,《星光》
2008年9月18日下午,我從西直門小街的西城區中學招生辦公室取回16歲兒子的檔案(這是中國人事管理制度的一大荒誕),心中默誦著偉大作者湯因比、博爾赫斯、毛姆、卓別林在各自偉大作品中,對20世紀的人類特有發明——護照、簽證、身份證、指紋、檔案等“驗明正身”(以便“槍決”?)等各種“安全”措施的強烈譏諷,腦海中回憶著前東德的警察部門的某些機構,把大批公民的體味,用毛巾貯存在密封玻璃瓶內(以便警犬辨認?。┑年幱舢嬅?,漫步到新街口附近的中國書店內:琳瑯滿目的各種新舊圖書很快就使我沉浸其中,忘記了外面世界的丑惡喧囂。
一本淺紅封皮的書吸引了我:《美國精神》。
我心中默想,所謂“美國學”,就是中國社科院里那些無法深入包括美國在內的一切西方社會內部的無聊外交學家們、美國學家們的專利。本想撇開,但有一點深深吸引我,那就是這本書的封面——封面左下方的居中位置,是美國偉大的版畫家羅克韋爾·肯特(1882-1971)的具有惠特曼史詩風格的版畫:一個肌肉發達的男子正仰臥于大地之上,雙手交叉,膜拜著籠蓋大地的、繁星閃爍的天空。
這幅版畫作品令我重新呼吸到中國大陸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氣息,這氣息的標志之一,就是具有惠特曼那豪放的個人史詩風格的肯特版畫,頻頻成為一系列解放當代中國人思想的翻譯著作的封面: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的“現代社會與文化”叢書、光明日報出版社“現代文化”叢書,都以肯特版畫為封面裝飾,而華夏出版社的“二十世紀文庫”各書封面則從古希臘陶瓶線描一直選材到當代抽象畫,這些叢書有力地開啟了中國人自1949年以后日益萎縮、停滯的精神生活,使之敢于面對社會與個人生活的各種問題。
我順手打開《美國精神》這部寫得蕪雜的書的扉頁,再次驚異起來:扉頁上是幾行娟秀工整的字:
“96年白石橋首都體育館
特價書市購書
《美國精神》
小波
96、10、12 ”
翻開書名、著譯者頁,赫然見上面加蓋著兩方鮮紅的藏書印章“王氏藏書”、“王小波印”。無疑,這是已故著名作家王小波(1952-1997)曾經收藏過的書。
說老實話,我并不喜歡、認同小波的思想,即淺俗的啟蒙主義-自由主義的一貫思維套路。我從未對大陸一度盛行的幾個作者——米蘭·昆德拉、王朔、王小波、柏楊、李敖等人的作品,有較深的認同感,認為他們都以慣常思路(淺薄的啟蒙-自由主義)捕捉到事物的某些表面(譬如媚俗、當代文化的流氓意識、中國人生活-思維習慣的某些丑陋性等等),是敏銳的捕捉者,但他們的敏銳,都沒有深入到這一層次:一切人類生活的世俗本質,都是如此媚俗、丑陋、流氓,而不是僅僅當下中國人如此;他們也不能反思這一丑陋性的根源,不在于某種社會形態,不管社會如何變化,人類的丑陋將一如既往、不會改變;因此,這派作者,無論是其理論家,譬如盧梭、康德杜撰出荒謬的“民約論即民選平權主義的烏托邦”或“理性批判的王國”,還是這派作者中筆力最冷峻孤峭的魯迅在《故鄉》里渺茫地希望“別一種較好的生活”之類,都沒有勇氣直面人類一切造作的渺小和丑陋:激進的、破壞性的變革或如法國革命之后的“第二天”,一切照舊、人性如常、亙古不變!
我珍惜地將此書買下收藏,只因為王小波以小說《東宮西宮》(張元改編成一部很美的同志電影)和其未亡人李銀河女士以《酷兒文化》等專著,對“同志文化”的積極辯護,盡管我對李銀河的低劣的文藝趣味不敢茍同。
我對歐美當代美術作品評價不高,對藝術巔峰——印象派、立體派、野獸派之后、以“抽象主義”開端的西方當代繪畫,敬謝不敏;但一個名為“吉田勝”的日本畫家的繪畫作品,不僅改變了我的看法,更讓我明白:自梵高時代以來,日本繪畫所代表的東方美術,深刻影響西方美術的原因。
發端于中國宋元時代的偉大“筆墨意識”與西方美術卓越的“造型能力”相結合,不僅能造就東西融貫的中國美術大師徐悲鴻那樣的東方繪畫極品,更造就了吉田勝這樣更具淋漓揮灑的個體生命意識的偉大美術作品。
在重慶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吉田勝、科普卡畫集》中,吉田勝的第一幅作品《百老匯大街》可謂先聲奪人:占據畫面中心的,是一巨幅廣告牌,廣告畫中央,一具豐盛強健的軀體橫陳著,四周環繞著的,是許多生殖器突出的男性裸體,似乎一場盛大無比的交歡,就在當街進行!
汪洋恣肆的色彩、筆墨、形體,營造出紐約這一世界性感之都的肉欲氛圍,而畫面左下角,一輛小汽車冷漠地、毫不起眼地默然開過,似乎在說:“你們愛干什么就干什么,與我無關!這是自由的國度!”
霍洛維茨
鋼琴演奏家之王、被尊為“浪漫主義最后一個騎士”的弗拉季米爾·霍洛維茨(1904-1989)在紐約錄制莫扎特第23鋼琴協奏曲,中間休息時,與圍上來的記者、樂隊同行們閑聊一陣,當他批評新建的卡內基音樂廳的聲響系統不佳時,一個記者膽怯地表達反對意見說:“他們(主持卡內基音樂廳的人)倒覺得不錯……”
霍洛維茨巧妙、優雅而詼諧地回應道:“真的?人人都可以有不同意見,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家……”
我注意到,霍洛維茨說“自由國家”(free country)時說成“自由縣”(free county),這表明:這個名滿世界的烏克蘭猶太裔鋼琴家,自1925年逃出蘇聯后輾轉歐洲各地,最后在美國這一所謂的“民族熔爐”里安家、奮斗、成名,他的商業事務全由妻子、意大利著名指揮家托斯卡尼尼的女兒萬達·托斯卡尼尼負責,他每天就是在自己家里練琴,偶爾才上臺演出或錄音(也偶爾到同性愛者聚會的酒吧“泡”那些漂亮的男孩們),因此,或許無緣將英語練習得十分流利,但他心中的信念,卻絲毫未曾動搖過。
他對著名小提琴家米爾斯坦說:“我從無回國之心:我在俄國失掉了家庭和一切,我絕不回去!”
1991年,蘇聯、東歐的極權社會主義政權垮臺,此前,霍洛維茨衣錦還鄉、在莫斯科舉辦獨奏音樂會,整個大廳擠滿了熱烈崇拜的觀眾,許多人站著聽完了整場音樂會并熱淚盈眶:人人天賦的“表達自由”,從霍洛維茨無與倫比的、飛速流動的指尖一一迸發出來,照亮了全世界!
人的世俗自由,獲得社會與法律保障的最可靠標尺,就是性自由,尤其是同性愛的自由。無論古今中外,同性愛不僅與世長存,是最具創造力時代——古希臘、先秦、兩漢、魏晉、明清、文藝復興、近現代歐洲產生偉大思想、智慧與藝術的重要性愛方式與生活方式之一。從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亞歷山大大帝、凱撒大帝、哈德良大帝、漢高祖、漢文帝、漢武帝,一直到米開朗基羅、莎士比亞、惠特曼、蘭波、紀德、維特根斯坦、霍洛維茨……無數同性愛天才,如繁星一樣,照亮了人類的文化星空。
作曲家菲利浦·拉梅在1970年代曾訪問霍洛維茨夫婦,在閑談中,霍洛維茨突然大聲說:“同性愛將拯救這個世界!”霍洛維茨夫人萬達·托斯卡尼尼假裝沒有聽見,繼續閑聊;霍洛維茨再次大聲說:“我跟你們說話呢——同性愛將拯救這個世界!”夫人怒喝道:“閉嘴!”霍洛維茨趕緊閉嘴了。
霍洛維茨與博爾赫斯可謂“英雄所見略同”:博爾赫斯曾在小說中說:“鏡子與男女交媾令人厭惡:它們使人口增加!”工業革命爆發前夕,偉大的政治經濟學家馬爾薩斯就在《人口原理》中提出:被工業革命所改善的物質生活條件,最直接的后果是人口過快增長,最終物質生產的進步被人口爆炸所吞噬,人們殷殷希望的物質進步之上的道德、精神等社會進步將微乎其微,讓信奉進步主義、民主主義、平等主義、寫出《民約論》的讓·雅克·盧梭目瞪口呆!
從古到今,異性愛所承擔的主要社會功能,是增加人口、繁衍后代,西方經歷了中古基督教壓抑之后,直到近代,才對性愛的愉悅功能、性自由加以重視、謳歌,而中華文明傳統,從一開始就肯定“食、色”作為人類本性必需加以滿足的重要性,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之弟白行簡曾寫《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謳歌男女交媾,但注重的,仍是性愛的生理功能。
相比較而言,同性愛更符合性愛的本來涵義:同性愛行為,無繁衍后代的公共功能,只是私人之間的肉體與感情交流,只以兩情愉悅為終極目的,因此是人類關系中自由和美的方式。希臘人、文藝復興時代歐洲許多國家、當代歐美大多數發達國家的同性愛者,都能合法地享有同性愛生活方式的尊嚴、自由和美,同性戀者驕傲地自稱“追求快樂的人”(gay),即此義。
在中國,先秦、漢唐、魏晉、隋唐、明清以及民國初年,也形成了數次同性愛文獻紀錄以及社會風習的高潮。明末著名作家、知識界領袖之一張岱,就公開標榜“美婢、孌童缺一不可”,聲稱“娶妻為生子、養男寵則為獲得愉悅”的生活方式。馮夢龍著《情史》特辟“情外篇”以紀錄同性愛情史上的著名故事。鄭燮板橋就任縣衙,身邊常有俊俏書童陪伴,板橋先生對這些漂亮男孩十分喜愛,但決不讓其“參政議政”:“吾老且丑,此輩為財貨而投吾懷抱,若言語涉政,則叱之”,鄭燮為官清正、冒殺身之禍開官倉賑濟災民、丟官后歸故里,百姓為設生祠、夾道相送,一時傳為美談。滿清狀元、名儒畢沅(秋帆)就是在男寵支持下奪魁而被封高官的,畢秋帆將此男寵接回家居、二人相敬如夫妻,被載入著名同性愛小說《品花寶鑒》而傳誦一時?!都t樓夢》、《金瓶梅》也有大量同性愛情節,這些情節因多涉及清末戲曲優伶與達官貴人之間的愛情故事而更顯凄美動人。
在人際關系普遍冷漠乃至險惡的當代社會,同性愛使同性之間產生出身體與心靈的親密交流與融合,更顯可貴:薩福、阿那克里翁、莎士比亞、米開朗基羅都留下了不朽的同性愛情詩;惠特曼在《草葉集》中專門辟出一組詩歌《蘆笛集》(又譯《菖蒲集》)予以歌詠,蘭波則在《地獄中的一季》中坦率地傾訴自己對魏爾侖的愛,紀德的《假如種子不死》、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都是膾炙人口的同性愛名著,奧斯卡·王爾德則因其毅然擔當這一愛情、慘遭刑罰而被尊為同性愛自由解放的偉大先驅。
博爾赫斯認為自己最好的小說,是1970年發表的小說集《布羅迪報告》中的《第三個人》:一對親密兄弟,因為“第三個人”即一個女人的加入而關系緊張、瀕臨破裂,二人將這個女人賣入妓院卻仍對之無法忘懷,最后的結局是:
隨著夜色加深,田野顯得更廣闊……克里斯蒂安(哥哥)扔掉煙蒂,不緊不慢地說:“干活吧,兄弟?!野阉龤⒘?。讓她和她的衣服留在這里吧。她再也不會添煩了?!?
小說開頭引用了《圣經·撒母耳記》中大衛對掃羅王的兒子約拿單的深愛:“我兄約拿單??!我甚喜悅你!你向我發出的愛情,奇妙非常,過于婦女的愛情?!钡聡娈嫾矣壤麨跛埂た逅官M爾德(1794-1872)據此畫出了《圣經》著名插圖之一“約拿單助大衛”,畫中兩個年輕人擁抱在一起;米開朗基羅創作雕塑《大衛》亦融入了這段戀情。
三島由紀夫,著名的日本當代唯美作家,被川端康成許為“三百年一見的天才”,在詮釋日本武士道名著《葉隱》時說:
我相信,最極端的愛便是秘戀(同性愛)?!惝斎徊荒芡瑫r兼顧兩個方向——對男人的愛和對女人的愛。即便你愛上了男人,你也必須集中所有精力于武之道。同性愛戀與戰之道,相得益彰。
三島由紀夫在年輕戀人森田必勝陪伴下,于1970年11月25日,在東京新宿的陸上自衛隊總部內,剖腹自殺,森田必勝也殉情而死,完成了他們震驚世界的殉情儀式。
相反,川端康成銷毀了早年的同志回憶錄《少年》。
英國著名作家福斯特(1879-1970)、寫出著名同志小說《莫里斯》和《帶風景的房間》的作者,曾說:
人類的真正歷史就是人的情感故事。與此相比,所有其他歷史——哪怕是經濟史——都是虛假的。
寫出長河般美不勝收的七大卷長篇小說《追憶逝水年華》的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在1905年失去母親、又在1914年失去深愛的情人阿戈蒂納利(一個熱衷冒險的美少年,在航空學校駕機飛行時不幸墜海身亡)之后,強忍病痛與悲傷,寫出了七大卷“情感故事”《追憶逝水年華》。1922年春,他校閱完最后一卷《失而復得的時間》后,宣布說:“現在,我可以死了?!惫?,當年深秋,普魯斯特即因肺炎去世,永遠安臥于情人阿戈蒂納利的懷抱中了。
吸引我注意西班牙畫家索羅亞(Joaguin Sorolla Bastida,1863-1923)的,是《世界名畫家全集· 西班牙陽光畫家索羅亞》(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封面、索羅亞所繪女兒像《瑪麗亞》,讓人一眼就會愛上的小女孩——
美麗的臉、專注寧靜的表情、雪白的罩衫上一雙矜持相握的小手、閃爍在人物和景物上的圣潔陽光……也源自全書結尾“年譜”中幾張發黃的照片:17歲少年索羅亞臉上那英氣勃勃的表情,這個2歲時父母就因染霍亂而雙亡的孤兒表情中,那動人的悒郁和永不服輸的堅韌;
43歲時的中年畫家,正與妻子在家中觀摩委拉斯凱茲名作,那洋溢在發黃照片中的、被湯因比、雅斯貝爾斯和博爾赫斯一再艷稱的“美好時代”即“一戰爆發前的、19世紀所特有的美好寧靜、繁榮富足的景象”,這一景象,被不久之后爆發的一戰、二戰徹底粉碎、不復留存了。
索羅亞以畫筆留存了那個“最后的美好歲月”的風景:孩子們永遠在海中嬉戲,決無課業、成長之憂;婦女們在沙灘和草坪上照看著陽光鮮麗的家庭和世界;捕魚歸來的漁夫們英俊而麻木地,安然屹立在勞作中,在世上的美好生命,對啟蒙偽造的所謂“歷史”的茫然無知中;漂亮的浮華少年、西班牙國王阿爾豐索十三世,身著華麗軍服、手執華麗軍刀,屹立在皇家花園中,全然不知嚴酷的“啟蒙歷史”,以兇猛的蒙昧力量(它自身才需要“啟蒙”),以野蠻的速度,橫掃全球,正向著一切王國、一切家庭、一切花園、一切懵懂少年、一切蠢蠢而動的成年人,緩緩地、不易察覺地,逼近,再逼近,然后一鼓作氣,將之碾為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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