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凱魯亞克
初讀之下覺得《瑪吉·卡西迪》有些“凌亂和浮華”,可能因為小說場景開始于一群美國小鎮中學生下學途中的街頭打逗歡鬧,伴隨小說情節的進展,嚴肅深沉的主題漸漸浮現,這部早于《吉拉德的幻象》的小說,逼真描繪了杰克·凱如阿克的中學生活,貫穿著其全部小說的宏大主題——人在塵世的痛苦掙扎、尋覓生命意義與幸福的光輝奮斗,人生場景如浮雕般呈現。
作為田徑與棒球明星的杰克·杜洛茲,總在兩個美麗女孩之間取舍不下,直至他接受哥倫比亞大學獎學金、離開家鄉小鎮洛厄爾——美國工業革命早期發源地之一、紡織廠林立——進入世界都會、全球工業文明的心臟——紐約,他迷失其中。
他在紐約一家妓院品嘗了“性的歡愉”,兩年后退學,踏上了著名的“在路上”的旅程,陪伴他的是金發美男尼爾·卡沙迪,因此,他與家鄉女孩瑪吉·卡西迪的愛情“注定”無果而終,盡管杰克返鄉度假時,在汽車后座上,與瑪吉·卡西迪完成了因瑪吉的一再扭捏、矜持而一再拖延的“成人禮”(時下謂之“車震”);杰克的父親埃米爾·杜洛茲,一個不屈不撓的小鎮印刷商,四處奔走承攬印刷業務,回家前帶著兒子到街邊小酒館暢飲一番,還囑咐兒子“勿告訴你媽”……
小說把這些真實的生活場景描繪得活靈活現,令人嘆為觀止;那深沉博大的主題,與杰克的精神導師、有美國六大小說家之一美譽的托馬斯·沃爾夫(Thomas Wolfe,1900-1938)的巨著《天使望故鄉》(LookHomeward,Angel,1929)主題相一致:為什么人要出生、成長、衰老、死亡?
什么力量主宰著這一切,使歲月、人生、愛情、青春等一切價值,全都被拋入逝水,從而“一去不回頭”?還有什么是值得珍視、記憶、傳承、堅持、拯救的東西?《天使望故鄉》里大段描寫與抒情發揮的最后,總是以“魂兮歸來”結束。
猶如埃德加·愛倫·坡的名詩《烏鴉》所吟哦——飄忽塵世的一切存在、疑惑、痛苦、掙扎,都終結于一個自天地開辟以來,最令人顫栗的神諭——“永不復返”!
既然如此,還執著于什么呢?
《瑪吉·卡西迪》以溫暖而又悲涼的筆調,生動記錄著美國小鎮上一群中學生的街頭嬉鬧、嘯叫,同時,杰克的嚴峻目光,望向綿綿往昔,使這群歡蹦亂跳的男孩子一一定格:
“伊迪爾是最誠實、刻苦、生平從來不偷盜的美利堅合眾國的好學生……真是社會的棟梁、人類的精英,……上帝啊,在死去前,賜予我們安寧吧”……G.J.問道,猝不及防地抓住扎格,夾著他腦袋一把按下去,抓亂他頭發,大笑:“仔細想想人生也真怪——所有小孩子全在布瓦韋爾雜貨店排隊買豆子,在星期六夜里,頂著凜冽寒風”……杰克·杜洛茲笑瞇瞇的,在他心里勾畫著天地間一派金光燦爛,他兩眼閃耀……不管有他們沒他們,在場或不在場,小孩、老人,最可愛的人;六個人(杰克及伙伴)都站立著,安靜下來,直直站立,觀望著他們的人生廣場。
從來沒有夢想。(注意這個警句!峰按)
我,可憐的杰克·杜洛茲,從來沒有夢想過靈魂已死。從來沒有夢想過恩典只從上天降臨……這些道理,沒有一個神學家告訴我;我的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的皮囊里,也找不出一個例證。從來沒有夢想過愛與生俱來,愛是死亡的近親。從來沒有夢想過唯一的愛戀只能是初戀,唯一的死亡只能是最后的死亡。唯一的生命在內心,而唯一的話語……永遠哽咽住了。
杰克·凱如阿克的全部作品,就是這“唯一的、永遠哽咽住了”的偉大不朽的話語:“唯一的生命只在一個人的內心”,塵世的喧囂與浮華、愛戀與死亡,全如“過眼云煙”……
杰克重復了馬塞爾·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開篇《小瑪德蘭點心》、威廉·巴勒斯在《酷兒》開篇處一再揭示的“響亮的真理”:無物存留,奮力丟掉塵世的一切羈絆與貪婪,將生命委身于“天命”(那唯一的天上恩賜)、廣大無垠的自由!
杰克因此敢于從代表著“世俗目光下”對榮華富貴的“慣常預期”的哥倫比亞大學,毅然退學,從一切世俗規范——財產、權力、一夫一妻制的異性戀霸權中,奮力抽身而出!
他開始了《在路上》的一系列偉大冒險;委身于“覺悟”,如同佛祖的“覺”,返身皈依于佛教禪宗以及一切偉大超邁的東西方智慧的真諦——
杰基·杜洛茲,人人稱贊的乖孩子,學校田徑隊員,有和睦相處、信任他人的好心腸……嚴肅認真、藍眼睛,心事重重的鄉下孩子的表情,穿著領尖帶紐扣的運動衫,坐在高級中學的灰暗教室里……那就是瑪吉和杰克,在人生悲哀的舞廳里,垂頭喪氣,嘴角露出泄氣樣子,雙肩耷拉著,雙眉緊鎖,心中已有預感——愛情是苦澀的,死亡是甜蜜的。
杰克回望少年時代,看到“乖孩子”的自己,與美貌的瑪吉·卡西迪比肩而立,楚楚動人,準備參加年級舞會,卻不知人生的“舞廳”極度悲哀——純真的愛情注定遺失,美妙的死亡注定君臨,比夜色更快降臨的,是這銷蝕一切、卻薄如蟬翼的變易消逝之風:
比夜色更快降臨的,是死亡。
……
(毛峰:《比夜色更快降臨的是死亡》,臺灣《創世紀》詩刊)
歡迎關注毛峰微信公眾號“清風廬”:houseofwi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