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
如果說但丁是文藝復興早期人文主義-神秘主義交織的最高巔峰,那么,始終保持著對“人是理性高峰”這一啟蒙主義錯誤假設的深刻懷疑與冷靜批判的、清醒的近代人文主義的代表人物,是法國偉大賢哲蒙田(1523-1592)。
在《隨筆》開篇,蒙田精辟地寫道:
讀者,奉獻于此的,是一部誠實的書。我只為家人和朋友寫作此書,我毫不考慮為您效勞或為自己增光,因為我力難勝任?!颐枥L的,僅是自我。我逼真地描繪我的弱點、缺陷……在公共尊嚴允許的范圍之內?!揖褪谴藭奈ㄒ粌热?。真抱歉,勞您費神了,再見吧?。ㄖ伦x者,1580年6月12日于蒙田堡)
初讀之時,我正在天津南開醫院接受中西醫結合治療,以緩解腳部扭傷造成的隱隱疼痛。目睹醫院大廳里,那些人滿為患、在各科室之間蹣跚奔走的病痛人群,我心想:這些人(連同我)的精神疾患,又去何處醫治呢?
幸好,我有蒙田的《隨筆》。
看到《隨筆》開篇“致讀者”所言,我唇邊浮出會心的微笑——
蒙田告訴讀者,他不能為“人民”(啟蒙主義的荒謬虛構之一)服務,因為他“力不勝任”!自有人提出“文藝為什么服務”以來,中國經典著作遲遲無法誕生,似乎與此有關:每個作者被強迫要求為“人民”(實則某個政治集團)而寫作,他的“真實意愿”無由抒發,天才陷于枯竭。
更有趣的是,蒙田嚇唬讀者:
我身上弱點、缺陷太多了,被勉強抑制在“公共尊嚴允許的范圍”之內,他暗示,極有可能在“不經意、不知情”的情形下“逸出”范圍之外,所以,那些企圖保持“公共尊嚴”的讀者,最好走開。蒙田瀟灑地揮手:再見!
讀到此處,我從病床上笑出聲來:當代作者,提筆之初,就會被無形的傳媒、出版商、流行觀念所逼迫——“你的作品,能賣多少錢?”換言之,伴隨“極左路線”的慘敗,作者又被另一重“啟蒙主義鐵律”、一種改頭換面的“為人民大眾服務”所左右——你能服務于電視和流行歌長期“熏染”之下的庸俗大眾嗎?
現代作者常反復強調“心中要裝著讀者!”,而這個“讀者”的欲望不斷膨脹——從金庸、瓊瑤,到郭敬明之類——于是,作者心中充塞著這些“商業需求”、“為大眾服務”等目標,他唯一失落的,是寫作的真正源泉——自我!
蒙田優雅地宣稱:“我只寫給親友、自己!”
西班牙詩人、諾獎得主希梅內斯,在自己詩集扉頁上題詞:“一向只為少數人!”他為此受盡坎坷、愁苦。
蒙田很幸運,在自家古堡里,寫作《隨筆》——只為“自娛自樂”;他不說“大眾讀者”沒有高雅而從容的心態和足夠的精神教養、知識水準,足以閱讀他,反而說自己“力不勝任”,于文雅、雍容之中,透著睿智、詼諧和譏諷。
尤其令我忍俊不禁的是,他對“公共尊嚴允許的范圍”微妙地加以嘲謔:我的弱點、缺陷,雖屬“自然狀態”、人所共知或人所共有,但在“公共尊嚴”的“鐵律”下,我只好裝聾作?。核坪踹@些人性本有的東西,原本存在,但卻假裝不存在,以欺騙那個“公共尊嚴”或“體面”或道德風尚,使其“繼續裝下去”而已。
蒙田《隨筆》以大氣磅礴的開篇之言,總攝全書主題——“人是什么”,我一讀再讀,每次都怦然心動:
“靈魂與肉體結合的方式全然不可思議,為人類所不能想象,然而這種結合,就構成人?!保ㄊW古斯丁《上帝之城》)
生命是一項有形而獨特的肉體運動,既不完整,也不規則;我依循生命本身來對待它,使之作為我的天職。
生命是一項不盡平衡的、沒有規則、變幻莫測的運動。
自然以其博大的胸懷對她的萬物善而待之,無不充足地向每一生靈提供生存的一切必要手段。不過我卻聽到人們普遍抱怨說,我們是唯一被遺棄的動物,赤身裸體地被拴牢在光禿的大地上,只能通過掠奪其他生物來武裝和遮掩自己;而對于所有別的生物,自然則根據它們生存的需要遮以甲、殼、毛、發、皮、羽、鱗、絨、絲、刺等等,用爪、牙、角武裝它們以進攻和自衛,教給它們生來就會干最適合各自的事:游泳、奔跑、飛翔和歌唱,而人如果不教的話,就既不懂得如何走路、說話、吃飯,也不會干任何事情,只會哭。
諸位讀者,哲學史、文明史上,那些長期糾纏不清、聚訟紛紜的問題,在蒙田《隨筆》開篇的這幾段或言簡意賅或細致精確的話中,如清水芙蓉般呈現:
隨筆的第一段引文,來自圣哲奧古斯丁《上帝之城》的深湛美文:“靈魂”與“肉體”完全不可思議地結合在“人”身上,人瞬息間沉淪在肉體的“地獄”中,又瞬息間沐浴在良知、靈魂所揭示的“天國”的神輝下。這種人類生命的奇異性、神秘性、不可想象性、不可思議性,就構成了人類的本質!對于人,對于靈魂和肉體,對于靈肉沖突與奇妙結合,還能再說什么呢?
準此,倘若有人再胡說什么“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運動的,運動是有規律的……”,請立即堅決而有禮貌地打斷此人的話:“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請不要對人類不能知道的事情,胡亂發言!”
或者,哲學功底略好的人,還可以簡單引用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的名句——
“世界的意義,必伏于世界之外?!睋Q言之,世界的意義、宇宙的本質,是不能被“世界之內”的人加以認識、掌握、利用的,老子謂之“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舉凡靈魂與肉體、天國與地獄、人與世界、人與宇宙萬物的神秘的本質、意義與關系,諸如此類的問題,完全超出了人類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是終極的、超世界(俄國存在哲學大師謝苗·弗蘭克《實在與人》所言)的神秘。
為了模仿蒙田,我也添加一段有趣的觀察:
每到師大“教師員工餐廳”(學生亦可)用餐,總能看到各色人等、蕓蕓眾生,擁擠在大學食堂,喧囂不寧地吆喝著、吞咽著珍貴、稀缺的食物資源,但倘若你問:“為何而吃?”這些人或許會坦然昂頭,回答:“為了活著?!?
“活著又為何?”這些人或許會一翻白眼:“不曉得……俺……想不明白……”奇怪的是:倘若一旦進入某個教室、某間會議廳,這些人會“陡然變臉”,似乎“突然”明白了一切,變成“大明白人”,立于講臺或發言席上,唾沫四濺、侃侃而談:“這個問題的本質是……”
這些人,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呢?不清楚。
追問之下,這些蕓蕓眾生,又是如何獲得“神啟的開悟”,突然開竅、蠻有把握,還喋喋不休的呢?
或許,這些大多“不懂裝懂”的人,才正是“問題之所在”(莎士比亞《哈姆雷特》)呢!
阿爾伯特·卡繆在《西西福斯神話》中妙語解頤:“現時代的講臺上,已經沒有能言之有物的教師了?!?
誰從內心深處體驗過生命,誰就懂得蒙田所謂的“生命的不完整、不平衡、不規則、變幻莫測性”,生命的唯一憑靠,是“自然”和“歷史”,即從莫測自然和深奧歷史中,莫名其妙地生長出來的、各民族辛勤而細心加以培育的、理性的文明經驗與非理性的神秘的生命經驗相摻雜的,歷史傳統或“文明傳統”,舍此,人不能生存。
在生存本能的諸多層面,人都比不上動、植物。
人必須隨時警惕、隨時糾正人的可憐、易錯的秉賦——運用理性,累積經驗、進行判斷與識別的能力,人類的認識及其文明進步,絕非伊曼紐爾·康德天真地主張“要拿出勇氣!要敢于從傳統教條中掙脫出來!要敢于認識!”所能奏效。與康德的錯誤主張恰恰相反,率先要敢于認識、勇于直面、隨時警惕與承認的,不是康德所謂“傳統作為教條”——“傳統”是古人反復檢驗自然而累積的寶貴生命經驗,是人類進步的唯一憑靠——而是人類當身的一切預設、這些預設背后的認識局限,人類盲目地、粗暴地企圖逾越那天然不可逾越的理性障礙,總企圖把自我意欲強加于歷史之上的各種精神病態、認知局限和理性流弊,人類自欺欺人的“天性”,率先認清人在宇宙間的脆弱地位。
總之,問題不在自然或歷史,而在人當身的各種錯誤預設,這些預設總想強暴自然(工業化)和歷史(啟蒙化)。單單“啟蒙”一詞就暴露了近代思想主流——啟蒙主義的兇暴:為什么自然史有億萬年之久,文明史有1萬年之久,這些偉大的存在,難道都是蒙昧的,必須苦苦等待1萬年后,直到盧梭或康德誕生,人類才終于擺脫蒙昧、進入文明呢?
這是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錯誤預設,是卑鄙的“自我賦權”,騙人、有害的現代神話而已!
笛卡爾名言:“我思,故我在”,這個被啟蒙-自由-實證主義吹噓為“理性精神、懷疑精神”的“天條”,完全是荒謬的——真正需要追問、深思、反省、警惕的,恰恰是:“誰來啟迪這個‘我思’?誰又來約束這個‘我在’呢?”
笛卡爾認為,只要“我思”足夠精確(數學模式即他所推舉的“典范”,開科學主義、唯物主義、實證主義等哲學錯誤的先河),就能有足夠把握來認識一切“在”(包括“我在”)。而恰恰是在這個地方,啟蒙-自由-實證主義,暴露出先天的思想病態與精神殘疾——人類感官的局限、思維的盲區,足以根本扭曲“我思”,用扭曲的“我思”構筑起來的“在”(包括“我在”)就更加扭曲。
精密儀器檢測后發現,人眼的局限很大,而一切監測、實驗、推理,都靠眼睛等人體器官來完成,常言所謂“眼見,并不為實”,又如何依據這些不可靠的監測,推導出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規律”呢?
蒙田是最早質疑、反叛啟蒙教義的偉大賢哲。
他從人類認識的不可靠與必須信靠自然這一偉大洞察出發,重申、提升了古羅馬偉大的斯多噶哲學的箴言:
我所說的這一切,是為了證明人間存在相似性,為了把我們帶回到萬靈的群體中:我們既不高于也不低于其他生靈。誠如智者所言,一切在蒼天之下,承受一個法則和一種命運:“萬物束縛于同一命運的枷鎖?!保ūR克萊修)……人必定被迫限制在這一客體里,可憐的人,他確實不宜邁過這個圍欄。他受到束縛與限制,與同一級別、處于極為謙卑條件下的其他生靈一起服從同等的義務,決無任何特權或真正實在的優越地位。他由于空虛的想象和觀念而自許的東西,既無質地,也無趣味。
品讀此段文字,使我深刻領悟出文藝復興時代早期哲學思想的偉大:但丁、蒙田、莎士比亞、伏爾泰、赫爾德等大批思想巨匠,沒有受到啟蒙主流思想——盧梭主義的淺薄影響,因此,敢于直面“人的可憐”而非盧梭、康德、笛卡爾那樣迷信“我思”確保了人遠遠高出其他生命的、虛幻的“人的偉大”。
他們敢于“如實地看待世界”(泰戈爾稱贊中國智慧語),認清“人的局限性、可憐性”和“靠空虛想象與觀念而妄自稱許”那些東西(啟蒙-自由-實證主義就建立在這些虛妄東西——自由平等之上)的有害性,他主張冷靜的理性主義、懷疑主義和神秘主義,能把“我們帶回萬靈的群體之中”,即古典中國、古希臘等超一流智慧民族的世界觀——萬物有靈、生機主義、天地人貫通的宇宙大一統之中。
我用多少詮釋性的文字,也無法描述出蒙田思想那無與倫比的明澈、優雅與甘美:
無論我們傾聽什么,獲悉什么,我們仍應記?。哼@是人所提供的,接受者也是人;是凡人的手將它呈現,也是凡人之手將它接受。來自上天的事物,才具有唯一讓人信服的權利和權威,唯一標志著真理。而這也是我們既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也不能憑自己的方法接受的?!挂话汛笥谑?,使一抱大于臂,希望一步遠于腿之所及,是不可能復可笑的;同樣,人不能高于自己并超越人性,因為他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手去抓?!匀粚⑽覀冎糜谧杂刹痪械氖澜缋?,而我們卻自縛于一定的狹口……
從伏羲《河圖易經》、孔子《易傳》直至但丁《神曲》、蒙田《隨筆》,所有人類的文明創造,都得自于神明(大自然、上帝、道)的啟悟、開示、成全和自身巨大局限,都是宇宙生命大一統的薈萃性表達,誠如蒙田所揭示的,“來自上天的事物”(中國人謂之“仁義禮智信”)具有唯一的權利與權威,是終極真理的標志;而在天地神明、祖宗圣賢的盛德光輝之下,人的權利、人憑借經驗、理性和信仰贏得的文明生活,才能穩固樹立起來;人的幸福、美滿、安足、充實,才能持久如新;人能恭謹恪守“一把不能大于手,一抱不能大于臂,一步不能遠于腿之所及”的蒙田智慧,也就是恪守儒家綱常名教所謂人之為人的規矩、道義、本分,就能“傲立天地,融貫古今”,鼓舞奮發,成就一番輝煌了。
人是可憐的生物;在這可憐的范圍內,人能活得干凈、和善、完美,從而獲得能與宇宙大一統相融通的清澈、甘美與自由;反之,那些總想把自己的可憐,強加于別人之上的卑鄙小人,由于無力擔當自己的可憐、局限,倒行逆施,最終被廣大神秘的天道,一把奪去了卑污渺小的生命。
故曰:蒼天厚土,護佑仁者。孟子曰:“仁者,無敵于天下!”正此之謂也。
歡迎關注毛峰微信公眾號“清風廬”:houseofwi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