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苗·弗蘭克在《實在與人》的核心章節“人與神”(第四章)中鮮明而精湛地揭示出人的本質這一哲學根本問題——以神(宇宙、自然、天道)為根基的、光明的創造性和以身體(肉體情欲)為根基的、黑暗的受造性(被動性)。
這一獨特的生命形態,弗蘭克稱之為“神人性”:
動物是自然的“活物”,它只知道“這個”世界,整個地屬于這個世界,而人雖然也屬于并參與這個世界,同時卻又高于它,在自身之中包含著超世界的等級,在此等級上,人與世界保持著距離?!婆c惡,應然與不應然的概念,在范疇上是與所有僅僅在事實上存在的東西對立的,它們來自于我們對超出客觀現實范圍并與其異類的領域的參與。
質言之,人的本質、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在于人可以像動物一樣,不同程度地認識、把握、控制、利用這個眼前的“現實世界”(啟蒙主義-自由主義-實證主義-科學主義等所有“機械唯物思維”的哲學派別錯誤認為,這就是唯一存在的世界),但人的獨特性、人的根本本質在于,人可以憑借“另一世界”(道、神、宇宙、生機主義的大自然,非冷漠無知的大自然)的啟迪,天然地(良知、良能)做出善與惡、應然與不應然等等道德判斷、審美判斷等各種價值判斷,這些判斷的根源,即人的兩重性——神人性,即人與更高世界(道、神明、良知、美善世界)分享著神秘莫測的、不可違背的(天命)的神圣本質與偉大光明的創造性。
弗蘭克進一步解釋說:
對于“人是什么”這個永恒問題的最合適的答案,就在于認清這種differrentia specifica (差異特性)使人成為會判斷和評價的動物?!耸蔷哂腥绱四芰Φ膭游铮和磺鞋F存之物保持距離,包括他自己;能從外部觀看一切現存物,確定它與某種不同的、更有說服力、更權威、更原初的東西的關系。
人的本質在于,他能在自覺存在的任何時刻,超越一切給定之物,包括其自身。沒有這種超越,人的自我意識行為(它是人格的全部奧秘所在)就是不可想象的。人在自我意識行為中觀看自己,判斷和評價自己,把自己擺在認識者與被認識者、評價者與被評價者、評判者與被評判者的雙重位置上。
換言之,由于人的“神人性”,亦即孔子所謂“仁愛”的天然本性,亦即孟子所謂“良知、良能”的“不學而會、不思而得”的善良潛能,人能在肉體本能(攫取一切欲求之物)伸張的同時,天然地具有“道德心”與“同情心”,能夠對自己以及他人的“攫取”行為作出道德的、審美的判斷與評價,而這一道德心與同情心的賦予,完全不是機械唯物論所謂的“反映”或“能動反映”,而是得自蒼天大地的賦予(道、神、自然的生命血肉相通之心,仁愛,善性)以及后天文明傳統、道德傳統、宗教傳統的不斷培育、灌輸、滋養(儒道佛耶回等道德-宗教教化、一切善惡美丑的文明教化),沒有這一根本認識與價值建構,就沒有合理、幸福、美滿的個人人生,也就沒有長治久安的全球文明。
民國時期,以中國哲學史聞名(實則誤導讀者)的馮友蘭(芝生)公然宣稱:“良知有無,純然是個假設!”熊十力先生聞言勃然大怒,當面斥責道:“倘若良知是一個假設,全部中國文化則全然無從談起!”可謂“一語道破近代世界巨大痛苦與迷亂的奧秘、樞紐、天機”——人類文明生活(中華文明乃其道德人文主義的表率)的一切觀念、制度、規范等全部體系,就建構在對“良知”的根本認識、肯定、培育之上,而啟蒙主義-自由主義-實證主義,在這一關乎人類文明生死存亡的根本問題上的錯誤判斷,誤導世界陷入各種野蠻實用主義(弱肉強食的叢莽規則)之中、不能自拔。
陳寅恪先生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審查報告》中對“同情之了解”的富有深意的強調、錢穆先生《國史大綱》對“新文化”諸立論的深刻批判,都是重整人性-道德-人文世界的振聾發聵之言,是重建全球文明秩序的精神法寶。
神(宇宙、自然、良知、仁愛、天地人的生命大一統)是自我的根基、文明的根基,也是人的創造性、穩定而深邃人格的教養根基與培植基礎。
換言之,宇宙中的浩瀚力量,即孔子所謂“道”、“天命”,老子所謂“玄”,莊子所謂“自然”,子思、孟子所謂“誠”,佛祖所謂“真如”,基督徒所謂“神”(上帝),印度教徒所謂“神我”,惠特曼所謂“自我”,尼采所謂“超人”,海德格爾所謂“存在”……都是一個東西,即大于個人生命,又與個體生命須臾難離的、血肉相連的浩瀚生命。
孔子認為,個體與天道的唯一合理的、美的聯結方式,是“仁”,即“不分彼此的融會貫通為一體”,子思謂之“與天地參”,程顥謂之“天地萬物寄托一身”,簡言之,孟子所謂“惻隱之心”,即居心良善、與人同情,則“返身而誠,樂莫大焉”,宇宙浩瀚力量,必從這“惺惺相惜”之中萃取、生發、流溢,人類廣大自由之美由此盎然生之矣!
弗蘭克在啟蒙主義的巨大缺陷、破綻與流弊叢生的觀點(不幸成為近代世界的思想、學術輿論主流)之外,驀然發現一個偉大智慧的源流、譜系,并且以自身與朋友的“俄羅斯存在哲學”加入了這一偉大譜系。
如今,經歷近代文明的重重危機,可以簡要地加以梳理、汲取、融貫——從孔子等中國諸子、儒釋道三大教化思想發端,從柏拉圖、使徒保羅、德爾圖良、普羅提諾、狄奧尼索斯(托名)、奧古斯丁、阿奎那、圣維克多的雨果、理查德、??斯卮髱?、庫薩的尼古拉等“前啟蒙時代”智慧接續而來,文藝復興時期的偉大智慧(從但丁、蒙田,到維柯、伏爾泰、萊布尼茨、赫爾德、歌德、席勒、荷爾德林等,這一部分智慧,弗蘭克少有論述,由我添加,峰按)予以亮麗揭示,保守主義的政治與文化智慧(約瑟夫·德·邁斯特、愛德蒙·伯克等,峰按)再加闡揚,叔本華、尼采、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峰按)予以狂飆突進式的奮勇開掘,斯賓格勒、雅斯貝爾斯、湯因比、別爾嘉耶夫、弗蘭克、泰戈爾、辜鴻銘等“民國七賢”(峰命名之)予以巍然破曉……
這些閃耀不盡的思想明星、清澈甘美的智慧之泉,終將洗去“啟蒙-實用主義”主導下的近代文明的迷茫、黑暗與紊亂,還全世界以廣大自由之美、眾生釋然解放之美。
恰如瓦爾特·惠特曼所吟誦:
當我清晨在亞拉巴馬漫步的時候,我看見雌反舌鳥在荊棘叢中的小巢里孵雛。
我也看見了雄鳥,我停下來聽他在附近鼓著喉嚨快樂地歌唱。
我停在那里時,想到他真不僅是為那地方歌唱,也不單是為他的伴侶,為他自己,也不是為那回聲,乃是為了那微妙的、秘密的,在遠處,新生的生命所承受的責任和對他的隱秘贈禮。
從荊棘叢中一對歌鳥的孵雛與歌唱,到浩瀚星空里萬千星辰的舞蹈,再到大地之上一切海浪與微風的絮語,萬物分享這神圣與永恒,這神秘而縹緲的贈禮、這宇宙大一統的神奇與深邃,以無盡的奇幻魔力,把每個人生,穩穩地托起,給予娓娓的叮嚀、不斷的激勵:向著神明般的宇宙,向著永恒不朽的生命,邁出你蹣跚之步履,譜出你永生的旋律!
(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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