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晚周諸子百家之所以能傲立于中國思想史和全球文明史上的幾個為數不多的智慧巔峰之一,根本原因在于其“天下一家、海納百川”的包容性、融貫性、互補性:孔子儒家的仁愛思想體系、古典憲政秩序,是一個文明體長治久安的治理法寶,乃天下憲政治理、公共治理的訣竅:只要有社群,就必然用儒家的道德自治,上限天子、諸侯、貴卿,下制庶民百姓,才能上下凝固為大一統整體;而黃老學派、道家學派的清凈無為、廣大自由的智慧,則是混亂世局之下的每一生命個體,贏得內外安足的精神法寶;法家、墨家雖有重大偏頗,但亦有一時一地的功效。以儒道為基礎,融匯百家智慧之長,予以一番取長補短,就構成了“中國人世界觀”的強大根基,千古不磨,萬世不移。
中華大一統智慧,經歷了幾次大的創造性綜合、融貫與飛躍時期:伏羲、炎黃時代天地人大一統生命經驗、文明經驗的不斷積累,在堯舜禹時代,成熟為中華古典憲政制度體系,是第一次文明飛躍;三代文明制度日趨完善,到晚周時代,以孔子為表率的諸子百家智慧,再次實現了大融貫、大綜合、大創新,確立了中國人內外治理的穩固秩序,數千年不搖,是第二次文明飛躍;漢高祖、惠文景武諸帝,漢初大批文武精英,尤其是以張良、蕭何、婁敬、陸賈、董仲舒、孔安國、淮南諸賢、司馬談、司馬遷父子等曠世奇才為代表,對秦滅漢興的歷史經驗進行不斷總結,終于把中國締造為古典憲政文治政府與儒家教化為核心、諸子百家融貫互補的大一統國家,是為第三次文明飛躍。
歷經近萬年的文明積累和三次文明大飛躍,中華文明在全球各大古典文明體系中獨占鰲頭、一枝獨秀,長期保持穩定繁榮,成為人類文明的典范。中國人自伏羲以來一直秉持的天下大一統觀念、吞吐宇宙、海納百川、兼容并蓄的博大開放胸襟,使中國人善于吸納、融貫一切分別、對待的合理性,同時又注意防止一切分別、對待的過度趨勢,使之保持在合理限度的大一統開放、包容的框架內,這就是中華文明吸納一切固有的歷史經驗、包括外來文明的治理經驗的訣竅。
對中國世界觀、即晚周諸子鮮活互補的大一統智慧來說,最大的腐蝕、最荒謬的破壞因素,就是近代西方啟蒙主義,這些病菌、瘟疫一般擴散很快的病態幻想,高度迎合著不肯心甘情愿吃苦但又被迫如此的勞苦大眾,因貧苦或頹廢而必然產生的種種抱怨和愚昧,這些故作激憤的驚人之談,完全脫離了人類歷史實際和人性實際,更不會指示人類生存的現實境遇的解脫之道,只能武斷地、花言巧語地吹噓一個全部歷史和現實都被“理性”(實乃工具理性而非道德理性,與天地人宇宙秩序、個人生活的穩定協調完全無關)化了的“千禧王國”,馬上就要在“天花亂墜”的歷史盡頭赫然出現,只要砸爛現有一切!
這些脫離現實的烏托邦主義、獨斷主義思想,可簡稱為“啟蒙獨斷主義”,被湯因比形容為“第四種猶太教”,被何塞·盧岑貝格稱之為“啟蒙進步邪教”,卻大大受到不肯下苦功讀書、盤踞在大學圖書館或公共圖書館被翻爛的破書堆中的某些激進分子的一致追捧,盧梭、康德、黑格爾等人狂妄地一口咬定的有關“人類過往歷史,都是愚昧、黑暗、恐怖、非理性的”看法,大受不逞之徒的喝彩,他們那幾本枯燥乏味、破綻百出的小冊子,譬如《民約論》或《歷史理性批判文集》等等,卻獲得勞苦大眾及其“先鋒代表”的普遍追捧,一時間翻江倒海、血雨腥風,將無數無辜者(不少是其追隨者),推入汪洋的血泊之中……
硝煙散盡,人們發現:歷史依然故我,人性依然故我,能滿足人類基本欲求(食、色)的統治形式,盡管外在形態千差萬別,其實質,卻毫無二致;能讓個體生命有效擺脫外在現象/欲求激流的不斷沖擊而內心能泰然自若的智慧——儒、道兩家最卓著——就是古今最融貫、最包容、最廣大自由的安身立命之道了。
重新捧讀《列子》所言,一切矛盾渙然冰釋:
食色之美,令人因本性的迷暗愚鈍,常懷貪生久戀之心?!读凶印芬杂讶恕皸钪熳印迸c學生“孟孫陽”的對話,予以破解。
某日,楊朱的學生孟孫陽,求教于老師楊朱:“什么是貴生愛身之道”?有無“久生不死之理”?
楊朱明澈地答曰:
理無不死?!頍o久生?!蒙蔀??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
妙哉楊朱子!讀者可以想象,楊朱子抬起明澈的眼睛,凝視著學生昏然迷暗的眼睛(估計是昨晚通宵玩游戲所致),一字一頓而又斬釘截鐵地說:“理無久生!久生何為?總活著,要干什么?老而不死謂之賊(象康有為那樣胡扯,或繼續通宵玩游戲、在大學鬼混?予添加此段湊趣)!”一番話說得孟孫陽低頭不語(孟孫氏是把持魯國的僭越三家權貴之一,游學各國,妄圖長生不死以長久竊據人間富貴,故有此問;楊朱子力斥其非也)。
楊朱子平靜了一下心緒,耐心開導一番,抒發出震爍古今、照亮天地的偉大哲理:“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比酥迩榱?,身之四體靈便與否,世事之苦樂與否,治道之變亂或向治,從古至今,全都一樣,多活少活,有何不同?
楊朱子眼前浮現出天下浮生,那些患得患失、纏綿不解、奄奄一息于病榻之諸般悲苦,遂道:“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既然聽聞、眼見、親歷之,百年已經夠多,還貪戀久生嗎?真愚笨之至也!
這偉大的四個“古猶今也”之論,賢于赫西阿德《神譜·田功農時》之“五時代循環”之歷史哲學:喜怒哀樂怨五情之好惡、手足軀體四體之安危、人世之苦樂、治亂之更迭,人類這四種最基本的生命經驗,古今中西一概,絲毫未嘗改變也!
所謂“進步”,不過是騙人的神話而已。
換言之,中國人的生命智慧、歷史智慧、文明智慧,早在晚周時代,即列子、楊朱生活的公元前500-前300年,就已經卓然超越于印度人、希臘人、猶太人諸多宗教智慧,不知凡幾:不僅天下一家、中國一人、心安則理得、水到則渠成(《禮記·禮運》),而且,古今一如、人我一如,根本沒有啟蒙獨斷主義所言“古代-現代”等諸多虛妄分別、錯誤區隔、騙人胡扯!
人類早在公元前500年-前300年的晚周,即對宇宙萬物生命之大一統之道,已洞悉透徹、妙然領悟了:古猶今也,人猶我也,生則彼此憐惜,相愛復相磨也;死則相互捐棄,遺忘復遺忘也;如此而樹立仁義,則身安;如此而樹立大道,則心安矣!
無獨有偶。作為20世紀的偉大賢哲,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LudwigWittgenstein,1889-1951)的思想和生活,就像晚周時代的中國哲人、西方中古、近代的圣徒一樣,雋永而美麗。
每次重讀他的作品,我都會重新煥發出生命的活力。
浩如煙海的文獻、觀點,紛紜錯綜的現象洪流,譬如從上古時代、直到21世紀數字信息爆炸時代的各種蕪雜煩亂的論述,有時淹沒了人的本心,有時壓抑著人的靈性。
捧讀維特根斯坦作品,立刻,鮮活生動的清泉,猶如嬰兒的諦視,汩汩涌出,猶如中國古語傳說的“揚子江心水”——浩浩長江,流經鎮江金山附近,江心會涌出一股清泉,古人將特制的銅壺沉入江心,采集到江水底部涌出的清泉,將這種泉水緩緩注入一個滿滿的器皿中,泉水竟然不向外流溢,其清純如此之極也!后來長江改道,清泉從金山寺邊古井涌出,遂名曰“天下第一泉”。
夜讀維特根斯坦,猶如圣潔的清泉注入身心。
《文化與價值》的中譯本(許志強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比清華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的初譯(黃正東、唐少杰譯)進步較多,顯示一個民族正從近現代因經濟落伍而張皇失措、急功近利的境地里逐漸康復起來。
譬如該書第一條隨筆(1914年)的第二行:“我常常難以從一個人的身上辨認出人性?!倍迦A大學出版社的中譯本如下:“我經常不能察覺一個人的本性?!憋@然,初譯本沒有準確傳達出作者想要表達的意思。
這句話在維特根斯坦的《戰時筆記:1914-1917年》中譯本(韓林合編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里譯為:“我常常不能從一個人之中識認出人性”,較為妥帖。
這句話是1914年8月寫下的,此時“一戰”剛剛爆發,25歲的維特根斯坦應征入伍,作為奧地利鋼鐵等實業巨子的兒子、一個剛剛入伍的新兵,他對軍隊內外粗野鄙俗的作風極不適應,因此寫下這句揉合著洞察力與內心憤怒的筆記。
確實,在大多數情境下,大多數人的人性,無論是自然需求,還是社會需求,都與“動物性”十分接近。只有精妙的古典教養和小心精致的呵護、培育,人的人性才能維持、擴展。
在戰火紛飛的戰壕里,在波蘭和俄國的戰場上,在意大利的戰俘營中,維特根斯坦念念不忘的兩件事是:哲學思考,以及對兒時玩伴大衛·本森特(David H.Pinsent,1891-1918)的愛。在《1914-1917年筆記》中,維特根斯坦寫道:
為了擺正我在這里的位置,需要非常好的心情和哲學。今天當我醒來,就像夢一樣,我好像突然又令人不解地坐在了中學的教室里……船員是一群豬!沒有任何志向,令人難以置信地粗俗、愚蠢、邪惡!因此,如下說法當然不成立:一項共同的偉大事業必然使人變得高尚?!瓰榱松系鄣木壒?,不要喪失自我?。?!因為當一個人將自己讓與他人時,他最容易喪失自我?!裉煳矣止ぷ髁?,我不會屈服。今天給親愛的大衛寫了張明信片。愿上天保佑他并保持我們的友誼!
可以想象,一個在殘酷戰火中,仍然研究哲學的人,會遭到隨時會化為炮灰的大群身邊人怎樣的嘲笑乃至辱罵。
情人大衛·本森特死于戰火。歐洲、世界飽受蹂躪。啟蒙獨斷主義吹噓的“千禧理性王國”連同這一有害哲學,一道破產了。維特根斯坦佇立在廢墟中,眺望著、搜尋著人類生存的根基。在《文化與價值》中,他以清明之心,凝視著宇宙、人生:
每天早晨,你都要重新扒開死氣沉沉的瓦礫,以便觸及溫暖、鮮活的種子。
一個新詞,就像一粒新鮮的種子,播在討論的土壤里。
……無論周圍發生什么事,樹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兀然屹立。我也像是如此,并對這樣的存在,心向往之。
善的也就是神性的。這話聽起來有點可疑,但卻概括了我的倫理學。只有超自然的東西才能表達超自然。
你不能引導人們到達所謂的善。你只能將他們帶到某地,這里或那里。善在事實的空間之外。
如今,由于工商科技的“進步”,獲得更多食色滿足的人類,病態地高產,擁擠于地球表面,擠占了萬物生長的合理空間。
博爾赫斯正確地指出:“交媾和鏡子令人厭惡,它們使人口無謂地增長?!绷_伯特·馬爾薩斯亦有如此發現。
人類一直奢望的真善美,處在人類實際生活的“事實世界”之外。這是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的基本結論。
倫理命題(善惡)和審美命題(美丑)是超出了人類理性可以把握、人類語言可以表達的極限,人只能對此沉默。
某個理論家對此深感不安,因為這樣就失業了。
我只能報以“不可言說的”沉默。
緊接著,你既然無法判斷善惡、美丑,你也就更不能如啟蒙獨斷主義哲學所奢望的那樣——改善“人性”。
人性不可改良,一如自然萬物。
它就是拒絕一切獨斷與妄作的大自然的一部分。
每個時代,每個大都會的街頭,都有賣笑者。
每個有產者,都駐足賞玩,默默地艷羨之。
善惡之獨斷,就此崩潰、瓦解、消失。
孔子曰:“不有祝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于今之世!”
男色亦然,古今中西,男女貫通。
夫子無可奈何,聽之任之。
管子棋高一著,在臨淄廣設妓院,官府收稅。
臨淄因此大為繁榮,各國商賈、才子云集。
歷史之必然,就是順其自然、因勢利導。
而神秘意義上的至善,則是生命大海中永難企及的孤島。維特根斯坦在一戰的殘酷環境中,向戀人傾訴煎熬之情:
我無法繼續寫下去。這多么恐怖。我看清一點:全體船員中沒一個正直的。但我以后如何與他們相處?我只能單純地忍受嗎?如果我不愿意這樣做呢?這時我就不得不生活于不斷的斗爭中?!挥幸患率潜匾模耗軌蜢o觀發生在你頭上的一切事情。集中心思!愿上帝幫助我!……我已下定決心不做任何抵抗,對外部環境采取完全不在乎的態度,以便使我內在的東西不受干擾。
在俄國戰場上,維特根斯坦閱讀列夫·托爾斯泰《福音書簡釋》并用其中名句激勵自己:“一個人從肉體上說是軟弱無力的,但經由精神,他成為自由的!”維特根斯坦不僅預感到自己“已經走在通向偉大發現的路上”,更進一步在道德精神上樹立起自身:“愿上帝保佑我!現在我終于可以有機會做一個正派的人了,因為我直接面對著死亡。愿精神照亮我!”
這種照亮生命的精神,飽含著鮮活的基督教義,因此,處于死亡的隨時威脅和軍隊粗野鄙俗的環境中,維特根斯坦不僅時常向上帝求助,更把偉大的神秘主義信念,灌注到哲學思考中,思辨的嚴謹與神秘的激情相交織,造就了20世紀最簡潔最深刻的作品《邏輯哲學論》(1921年)的催人淚下的力量。
作為經常連續幾晝夜不能合眼的士兵,時刻承受著追兵迫近、炮火轟鳴、親人陣亡或受傷、戰友的欺侮、傾軋等種種殘酷非人境遇,維特根斯坦甚至祈禱上帝讓死亡快點降臨:“今天夜里開始感到(肚子和頭)不舒服。愿你的意志實現?!?
深厚的基督教傳統,使維特根斯坦在極度痛苦中也尋求著精神的依靠、超脫、拯救。從肉體到心靈的冰冷(正在俄國冬季戰場上)使年青哲人感到“累并且寒冷,我立即喪失了忍受生活現狀的勇氣。很可惜,不過,我盡力不喪失它。肉體上的安康的每一時刻,都是一種恩賜?!薄拔矣X得冰冷——從內心深處?!?
正是在天寒地凍的殘酷戰場上,偉大哲人領悟出了生命的意義、自我的意義:
我對此還是不太明白:我要履行我的義務,保存我這個完整的人,以便為精神的生命服務。我或許會在一個鐘頭后死掉……或許幾年之后
死掉。對此我無從知曉。我既不能加速也不能延遲我的死亡:這就是人生。那么,我必須如何生活才能存在于這樣的瞬間之中,即生活在
善和美之中,直至生命自行終止?
神(自然)主宰著宇宙,也主宰著一個人的生死。
他寫得極其精妙:“我既不能加速,也不能延遲我的死亡:這就是人生”!壯哉!美哉!
眾教諸神,照拂著25歲的青年士兵維特根斯坦,讓他出生入死、毫發無損,在戰壕里構思、完成了偉大名著《邏輯哲學論》,讓他思念戀人大衛·本森特,讓他獲得永生:
我正在思考和寫作。由此我享受著無以言表的恩惠。我必須對外在的生命困難采取完全無所謂的態度。
人們應該將生活中的美好時刻看作是恩惠,懷著感激的心情去享受它們。
如果我受命用探照燈去照明,那我必死無疑。不過,這無所謂。因為只有一件事是必要的!一小時后就出發,愿上帝保佑我!
我是精神,所以我是自由的。
整個下午都有激烈炮火。昨天我一直心情不錯,陶醉于炮聲之中。
平靜的一夜?,F在大約一周半手淫一次。
很想念大衛。我是否還會見他一面?
工作了許多時間。仍舊在圍攻我的問題。已經攻占了許多堡壘?!绻堋鉀Q所有根本的問題,該有多好!
我將不顧所有這些強壓而存活下去!
維特根斯坦的信念是:人類憑借精神,而非憑借技術,才能獲得自由!這不僅是對啟蒙獨斷主義、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對工商科技迷信的最大反叛,也是古典文明經驗的最高哲學概括。
普世圓融的人類大道,是否還能再度君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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