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誕吹噓人是高于神明和歷史經驗之上、能夠“代自然立法”的“理性神”的啟蒙獨斷主義哲學思想,極易觸發大規模的極權、奴役、屠殺、道德墮落和非法殘暴。
法國大革命是近代以來造成歐洲文明巨大破壞以及國際基本秩序出現持續混亂、動蕩的最大悲劇之一。這一破壞性巨大的政治、文明悲劇,持續影響了此后的拿破侖稱帝、法國連年對外侵略戰爭、普法戰爭、一戰、二戰前后的法國與德國、俄羅斯、歐美等國際重大關系,堪稱啟蒙主義獨斷空想思維、工具理性的最大敗筆。其惡劣影響一直持續到納粹德國時期、戰后。這場自1789年以來的歷史大動蕩、文明大破壞,造成法國總人口的1/8無辜死亡和青壯年大批慘死,持續發酵為全球各地公開或隱蔽的暴政、打砸搶燒的不法行為與各種反人類的野蠻行徑。
約瑟夫·德·邁斯特
作為最早對此提出嚴正批判、偉大控訴的杰出人物之一,約瑟夫·德·邁斯特(Joseph de Maistre,一譯梅斯特,1753-1821)以巍巍巨著,鮮明而雄辯地論證了“反啟蒙獨斷主義”的諸多洞見,堪稱近代偉大哲人之一、歐洲保守主義思想的代表人物。
約瑟夫·德·邁斯特,出生于薩沃伊,在都靈接受了法學教育,19歲時就任職于薩沃伊參議院,富于政治經驗和文采,24歲時向參議院發表演說《論道德》,撰寫有關法國議會的備忘錄和無標題的對話錄等多部。
1792年,法國大革命之后迅速陷于內外交困的法國,公然入侵原本獨立的薩沃伊,邁斯特被迫逃亡,后定居于瑞士洛桑。他陸續發表一系列反對法國大革命的論著,尤其以《人民主權論》、《論自然狀態》、《論法國》等著作,聞名歐洲。他還撰寫《薩沃伊與瑞士重新合并備忘錄》、《薩沃伊流亡貴族備忘錄》、《對新教和主權者的思考》等多部作品。邁斯特后流亡威尼斯。1800-1803年,擔任薩丁島理事(相當于首席司法官),1803-1817年擔任薩丁王國駐圣彼得堡亞歷山大沙皇宮廷大使。1809-1819年間,撰寫《憲政生成原理》、《圣彼得堡對話錄》、《公共教育自由備忘錄》、《論教皇》等論著,聲譽日隆。他于1821年2月26日逝世。
作為歐洲一流法學家、外交家、天主教思想家的邁斯特,與英國偉大的保守主義思想家、政治家愛德蒙·柏克(EdmundBurke,1729-1797)一道,構成了近代歐洲憲政哲學的一大思想脈絡:他們共同反對激烈破壞傳統的啟蒙獨斷主義思想運動,反對啟蒙獨斷主義、法國大革命對歐洲文明的摧毀,主張“循序漸進的改良與有序合理的進步”,他們親身經歷、目睹了法國大革命的巨大破壞力,率先展開了對啟蒙主義的全面反思與深入批判。
在《論法國》、《論憲政生成原理》和《主權之研究》等偉大名著中,邁斯特論證了君權神授的君主制,何以成為自古以來各個自由民族實行憲政治理的、古今完善穩定政體的精髓,進而從法哲學的角度,徹底駁斥了盧梭“人民主權說”、“社會契約說”以及孟德斯鳩“三權分立說”的虛妄有害、夸誕不實。
1,啟蒙獨斷主義的重大失誤:過高估計人類理性
啟蒙獨斷主義的最大哲學失誤,在于過高地估計了“人類自主運用理性、獲得知識的能力”,康德《何謂啟蒙》所謂“不憑借外在傳統和教條,直接認識事物”的“理性能力”,如同讓兒童揮舞大刀,只能自傷、傷人;康德此文與盧梭《論科學與藝術》、《民約論》和孟德斯鳩《法意》是造成近代思想誤區的主要文獻。
邁斯特嚴正而銳利的目光,橫掃了全部人性的歷史:
我們是什么東西?是卑微盲目的人??!我們稱為“理性”的那一縷微弱光線,又算得了什么?我們算計所有的可能性,質疑史冊,滿足所有的疑心和利益,但我們得到的可能仍然不是真理,而是一團令人迷惑的煙云。
人類的所謂“理性”,絕大多數情況下,是情欲和意志的巧妙偽裝物、自我掩蓋與自我辯解的可憐辯詞而已。連啟蒙獨斷主義一再吹噓的所謂“科學知識”,都是靠人類自造的有限儀器和片斷偏狹的測量,據此推理出來的所謂“定律”強加于大自然(它既無辯詞、也不會偽裝,任憑人類骯臟的儀器和思維,在它赤裸的身體上戳來戳去,如今血流遍體)的某些局部現象之上,譬如牛頓-笛卡爾等人信誓旦旦地吹噓的那些物理學-數學定律,被現代物理學-數學發現全部推翻,可見宇宙的95%為暗物質或潛物質,根本拒絕測量,更拒絕人類意志的奴役;至于歷史學等人文學科,除了被盧梭等人殘暴地宣布為“蒙昧”、被胡適、顧頡剛等人殘暴地宣判為“層累地造成的”以外,本樣具足地、清新妖嬈地自在著,任憑人類思維的華麗煙云,圍繞著它,飄來散去!
……真可憐!人民在革命中什么也不是,或者說,不過是作為被動工具參與其中?!癖娪朗赖貌坏阶约合胍?,一向如此,逆來順受而已。這是一切平民造反的縮影。在法國革命中,民眾不斷受到各個宗派的奴役、凌辱、盤剝和殘害。
人民是被濫用的虛妄概念:當某些權勢集團企圖利用“人民”來達到奪取政權的目的時,“人民”就被吹噓、諂媚為“決定歷史的力量”;一旦這個權勢集團取得了政權,“人民”就成了被“歷史”(層累地加以掩蓋遮蔽過的)所“決定”的了。
……所有撰寫或思考過歷史著作的人,無不對這些戲弄人類計劃的神秘力量贊嘆不已?!刃蚰巳祟惖奶烊灰?,你們將在秩序中找到從無序中徒勞追求的幸福?!瓘氐讛[脫那些使人痛苦的教義吧……他們使你們疏遠了上帝,你們僅僅通過推理,就以為能把自己的思想提升為全部生活的不竭源泉。你們只想看到人——他的行動多么脆弱、有限、易蛻變、不堅定、具有依賴性,而最高原因的存在,被你們看作僅僅是個理論。
邁斯特精湛地把握住了人類幸福的奧秘——秩序,在秩序中,人類強大而盲目的情欲,獲得合理的安頓、消化與提升;在無序中,人類任憑情欲左右沖撞、一損俱損。
……翻開史冊,你們就會看到,凡是稍有力量和持久性的制度,無不建立于神(自然)的觀念之上。至于它是何種觀念則無關緊要,因為不存在完全虛妄的宗教?!刂摕o的道路,你們是建不起任何東西的?!刃蚓坏恼畷懦夂翢o節制的計劃,而在假主權(人民主權)的統治下,虛幻的計劃沒完沒了……懦夫們因為害怕內戰而拒絕國王,卻恰恰為內戰鋪路。
邁斯特清晰準確地預言了法國此后的王政復辟、拿破侖的政變、獨裁、對外侵略戰爭的失敗、法國和歐洲秩序的持久動蕩、人類付出的慘痛代價。深思邁斯特對“信仰與傳統”的偉大強調,品詠其鏗鏘有力、指示精確、宏偉杰出的議論,更讓我們對那些吹噓人類理性凌駕自然、人性、歷史之上的“啟蒙教義”保持警惕,在古典憲政秩序以及中西方偉大遺產的基礎上,重建文明。
追今撫昔,我們今天終于明白了,離開了宗教與道德這兩個最最粗大的韁繩,人欲將如脫韁的野馬,無從控馭;我們也因此終于明白了,由于《河圖易經》所設立的哲學框架的持續影響、三代晚周文明的繁榮、尤其是孔子儒家人文主義的數千年教化,中國人巧妙掙脫了居于一切古老文明核心地位的宗教勢力及其背后僧侶集團的控制,巧妙擺脫了一切宗教稟賦中危險有害的原教旨主義的迷暗束縛,以“古典憲政”的治理模式,建立了人類歷史上最為寬松、自由、合理與繁榮的“文明傳播秩序”,賦予中國人將萬物奉為神靈、把祖宗、圣賢奉為崇拜與效法對象的“自然宗教”(伏爾泰、約翰遜等賢哲的絕妙概括)、儒家道德約束下的個人的廣大自由、擔當家庭與公共責任的道德勇氣,這一偉大文明的觀念與制度體系,至今仍是全球治理、邁向大一統文明長治久安的最大的智慧寶庫。
2,啟蒙獨斷主義妄想奴役自然和歷史而遭慘敗
在名著《論法國》中,邁斯特開宗明義,論述了哲學的第一命題——人與上帝(自然)的根本關系(中國人謂之天人關系):
我們大家都被一根柔韌鏈條縛于上帝寶座,神約束我們,但不奴役我們。在天下萬物的秩序中,最令人稱奇之事,就是自由人的行動受神明支配。他們自由地做著奴隸,其行動是自愿的,又是必然的。他們確實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又無法打亂全局。
人造物,皆如其制造者一樣可憐;他眼界偏狹,方法有限,拙于算計,舉止維艱,成果單調乏味。神的創造物卻無限豐富,甚至顯現于細微末節中;神的力量,毫不費力地運作,在其手中,萬物服服帖帖;神所向披靡,萬物皆為其手段,不成其障礙;自由活動所帶來的失序,都會逐漸融入總體的秩序之中。
每個深入思考歷史、觀察人生者,都必然會同意邁斯特的上述判斷:每當冬日清晨、寒風刺骨之時,一個個年輕的父母,頂著寒風、艱辛備嘗地把他們至愛的生命——幼小的兒女,送入幼兒園或小學課堂,他們盲目而堅貞地相信:這幼小的兒女,可以跨越人世的險惡——從空洞無聊的課堂、青春期的生理-心理風暴,直到大學或職場那銷磨一切獨立性與意志力的挫折、失敗、自甘平庸的固定生涯等,能強自鎮靜地堅持到底,能接續履行同樣艱辛備嘗的責任——生養出新一批幼小的兒女,再度頂著寒風,將這批新的兒女送入課堂,再度開啟新一個輪回……
誰若能稍加思索,誰就不得不贊嘆柏拉圖的名言——這一名言的智慧力量,超越了《理想國》的烏托邦設計、《蒂邁歐篇》的詩意以及《法篇》的成熟——“神若不在,一切皆無”!
只有神(自然),能把大一統秩序,賦予混亂的人世、混亂的人心!誰若進一步推想:這些無數輩的年輕父母,能在壯年“反向哺育”其垂垂老矣的父母,這一宏偉的文明傳播秩序,由炎黃堯舜、周公孔子、歷代圣賢加以不斷揭示、重申,在周秦漢唐、宋元明清,垂為“孝治天下”的古典憲政體系;誰就赫然發現了古典中國人,其建樹文明、規范人心、扶持世道的偉大功德!
啟蒙獨斷運動及其政治遺產——法國大革命,悍然反此巍巍大道而行:他們宣布,“人類的理性”(實則工具理性)可以凌駕乎上帝、神明、蒼天之上,憑借有限的科學觀察或飄忽不定的感官經驗,人類足以“自行認識、自行判斷、自行立法”,孔多塞、康德諸人揚言,人類可以“為大自然立法”(詳見孔多塞《人類進步史綱要》、康德《何謂啟蒙?》、《人類歷史起源臆測》等論文)。
啟蒙獨斷主義思想,憑借有限而多變的工具理性——一種有限的自然科學、哲學思維,以牛頓的經典物理學和笛卡爾哲學為代表,沾沾自喜于人類可測定的宇宙時空的5%,卻茫昧于不可測定的95%的宇宙物質與能量,卻悍然將“人類意志”橫加于全宇宙之上,自我夸誕“掌握了宇宙奧秘”,實則僅憑片斷的觀察與有限的技術、急功近利地操縱自然,因而一再造成今日可見世界與不可見宇宙的枯竭與紊亂,悍然“為大自然立法”的結果,是大自然的毀滅、層出不窮的古怪疾病與全人類悲慘痛苦的死亡!
3,凡宣稱傳統“漆黑一團”的“厚黑史學”,必毀滅文明
邁斯特清晰勾勒出所謂“大革命”的一般軌跡——先是宣揚宗教信仰、私有財產、往昔文明傳統、國家政權是“反人民”的,然后,發動暴動、叛亂,肆意屠殺、掠奪、沒收公私財產,在開始階段安撫貧民百姓,剝奪富人階層,隨著內外交困的不斷加劇,對內鎮壓與對外侵略成為擺脫危機的唯一出路,國內血腥鎮壓與對外侵略戰爭,把國家淹沒在血泊和廢墟中,人民此刻才領悟所謂“大革命”的真面目,但為時已晚。代替羅伯斯庇爾所操縱的“治安委員會”殘暴統治的,就只能是拿破侖的個人軍事獨裁以及連續斷送法國青年的生命與鮮血于對外侵略戰爭了。
邁斯特深思法國大革命這場“使法國300萬人命喪黃泉”(占法國當時總人口2400萬的八分之一)的驚人大屠殺的根源,進而追溯古典憲政制度、英國“光榮革命”成功的重要根源——起源于13世紀英國“國民代表制”的平穩有序;而根據盧梭“國民的意志不可能由誰來代表”這一空想,法國大革命后制訂的憲法規定,立法機構每年有250人離開,替換上新的250人,如此輪換,“每個法國人需要6萬年才能行使國家主權一次”!如此荒唐的“民主”制,竟然堂而皇之地被寫入了憲法!
由革命粗率偽造的“憲法”所產生的國家權力、內外政策之荒唐錯亂、災難頻仍、血腥恐怖、混亂與動蕩,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出來:“法國革命的獨特之處,它之成為有史以來獨一無二的事件,就在于它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罪惡,沒有任何益處去緩解它的罪惡;它是已知的最嚴重的腐敗,是十足的骯臟?!?
尤其罪惡的,是啟蒙哲學對文明傳統、宗教傳統的全面顛覆:“現在不再有教士了……僥幸逃過斷頭臺、火刑、刺殺、槍決、溺斃和流放的僧侶,如今只能仰賴別人的施舍過活了?!軐W已把聯接人與人的紐帶蝕斷,道德約束已不復存在?!贝罅糠▏蝗?、教士、學者等精英階層因遭迫害而逃往國外。
法國大革命的直接后果,是全人類對自身文明傳統——宗教信仰、道德秩序、政治秩序、精神教養、文明傳播秩序等——抱持一種驕橫、傲慢之心,以為隨時可以憑借一時的判斷或好惡,發動激烈的、砸爛一切的“革命”,以暴力來摧毀傳統:
羅伯斯庇爾……從未想過建立革命政府和恐怖統治;是環境迫使他們不知不覺走到這一步……這些平庸至極的人,對一個罪有應得的國家,實行著有史以來最殘暴的專制統治(這種專制統治,是對一個以犯罪方式追求自由、犯了弒君罪的民族的懲罰?!~斯特手稿),在這個王國里他們的權力大得驚人。然而,就在這幫壞透了的暴君干盡了壞事之際,一陣微風就把他們吹倒了。這個讓法國和歐洲為之顫抖的龐大政權,連最初的一擊都承受不住。這場完全罪惡的革命,沒有絲毫崇高和尊嚴的跡象,所以上帝下令用“九月屠夫”給它第一次打擊,以便讓司法本身隨之墮落。
近代大多數所謂“革命”,憑其粗暴邏輯,最終革掉了發動革命者以及無數無辜者的命。上帝的莫測而超然的力量,顯然高于可憐的人類理性,真不知凡幾也。邁斯特此處提到的“九月屠夫”事件,指1792年8月,巴黎民眾廢除了君主政體后,僅憑懷疑,就把監禁的教士以及囚徒全部殺害,僅9月2日至6日,就有1200名被關押者,未經審判,無辜遭到殺害,史稱“九月屠夫”。這種未經公平審判,把持異議的無辜者大批殺害、監禁或迫害的罪惡行徑,在德國納粹、日本法西斯統治時期、各種恐怖主義統治時期……,一再悲慘地發生。
追今撫昔,以史為鑒,我們終于懂得:只有在偉大傳統的基礎上,我們才能“馴化”人類盲目的情欲,學會合理而穩健的知識,將飽經啟蒙獨斷主義誤導和摧殘的文明,引入太平久安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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