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憲政哲學巨著《主權之研究》第三章“主權概說”和第四章“具體的主權(形態)與國民”中,邁斯特深入分析了家庭里的“父親權威”如何逐步擴展為不同民族的主權形態,如何哺育了各民族的普遍精神與民族性格,即民族精神:“規定了社會秩序和主權的同一種力量,也根據不的民族特征,規定了不同的制度形態。民族就像個體一樣有生有死。民族有“父親”,并且十分真實地講,民族也有比父親更著名的“老師”,這些老師最偉大的功績是滲透到幼年民族的性格之中,為它創造環境,使它發展出自己的全部能力。民族擁有普遍的精神和真正的精神統一性,這使其成為其自身。這種統一性的證據便是語言”。
那“規定了社會秩序和主權的同一種力量”亦即上帝、神明、蒼天或不可知的歷史條件的神秘耦合,也造就了統一的民族精神與民族語言,“從這些不同的民族性格中,誕生了不同的政府形態……因此我們不能說:每一種政府形式對每一個國家都是適合的……那個絕對的問題,即什么是最好的政府形態,是無解的……在民族的相對狀態和絕對狀態之間,有多少種可能的組合,就有多少種正確的答案?!?
邁斯特的憲政哲學,洞徹了中國近代以來全盤西化派學者主張的“照搬英美”、“照搬蘇俄”政府模式的錯誤:引進沒有民族精神與民族歷史內涵的西方政府形態,注定不能在中國獲得有效推行與長久持續。近現代史無數事實證明了這一點。從第六章“創始人和各民族的政體”開始,一直到第九章“民族精神”以及后續的第十一、十二章,邁斯特以簡練而鮮明的論斷,精確概括了古今自由政體、憲政制度的偉大創始過程:“這就是為什么一國憲政永遠不能僅從其憲法條文中加以理解,因為這些不同時期制定的條文,僅僅是為了重新確認被遺忘或發生爭執的權利,還因為總是存在大量不成文的東西?!總€民族都有適合自己的政府,并且沒有一個民族是選擇了自己的政府。每當一個民族想給自己選擇一個政府,或更確切地說,是該民族的相當一部分人朝這一目標努力,這種企圖總是帶來不幸;因為在致命的混亂中,一個民族太容易搞錯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太容易不顧一切地撲向不適合自己的東西,同時拒絕對它而言最好的東西:我們都知道這個領域的錯誤多么有害?!?
邁斯特深刻揭示了一切主權、政府、文明得以穩定運行的憲政秘訣、文明奧秘、人性與歷史的基本實際:被統治的多數,與統治的少數,永遠不能“絕對平等”;與此同時,被統治的多數,與統治的少數,都被有效約束在成文或不成文的道德秩序、法律、規范、信仰之下,這就是古今“憲政”的基石。人類的有限理性,總是產生出混亂、盲目、糾纏不休、朝三暮四的“意見”,而世襲君主制,就是為了擺脫這些混亂而設立的,君權神授的偉大世襲觀念與制度,也因此而建構起來。邁斯特用了好幾章的篇幅,論述啟蒙主義“平等烏托邦”嚴重忽略了“人類理性的天然缺陷”、“人類自控能力的一系列弱點”。
因此,有效的憲政機制,建基于合理的信仰之上:
哲學意義上的憲政,僅僅是各民族之上的力量賦予它們的政治生活的方式而已。在此重要的意義上,憲政不過是規定了這種生活方式的數量不等的法律集合體。這些法律不必落實到字面上。相反,對于憲法性法律而言,塔西陀的名言“法條多如牛毛,政必惡哉”是完全適用的?!粋€民族自然形成的憲法,總是先于成文憲法?!瞬荒苜x予自己權利,他只能捍衛超然力量賦予他的權利,這些權利就是良好的風俗……所有已知的國家,只要它們虔誠地服從這種民族精神,就是幸福而強大的。所謂民族精神,無非就是個人教條被消滅,民族教義——有益的偏見——行使普遍而絕對的統治?!裁词菒蹏髁x?它就是我所謂的民族精神;它是個體的克制。信仰和愛國主義是世界上兩個偉大的奇跡創造者。它們具有神性?!鼈冎恢纼蓚€詞:服從和信念;它們以這兩個詞為杠桿,撐起了整個世界?!@兩個天堂之子,用創造和保存,向世人證明自己;其力量若聯合在一起,懾服一個民族,它們就會使其提升、具有神性,使其力量百倍增長。
邁斯特以偉大賢哲的目光,洞穿了古今憲政秩序的根本——對上帝神明的宗教信仰和對固有政府形態的忠誠服從,只要這一信仰和服從的力量,處于合理約束之下,哪怕是在“成見”或“偏見”的合理范圍內,就如同士兵服從首長命令一樣,能毅然為國家沖鋒陷陣、不畏犧牲,而標榜個人理性的啟蒙教條,只能使國家作為聯合體逐步渙散、瓦解、衰敗。
在《主權之研究》卷二“主權的性質”第一章“主權的性質概說”等章節中,邁斯特具體分析了君主制、貴族制和民主制的各自優劣。他從主權的性質入手,一語道破了主權的至高無上性、絕對排他性、不可限制性、不容挑戰性,不管其主權形態是君主制、貴族共和制還是民主制,其實質是同一的:對主權,要么服從,要么反叛,而不能妄想加以限制。因此,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說也僅僅是在主權形態上的一種自我協商的細微機制而已,根本不具有啟蒙空想主義者、全盤西化派論者幻想的“主權自我約束”的那種決定性的制衡意義:任何主權都要盡力排除對其“合法性”的懷疑、制約與挑戰,這一點,古今中外皆然,毫無例外。
因此,大一統君主制是穩定合理的憲政機制:
一般而言,人人都是為君主政體而生。這是一種最古老、最普遍的政體?!鳈嘣诒举|上是單一的、絕對的和不可侵犯的,那么,為何要譴責王權,好像我們據以批評的種種弊端,跟其他政體有所不同?……人們必須不斷回顧歷史,它是第一位的、其實也是唯一的政治學導師。無論誰說人生而自由,都是在胡扯淡?!绻釂枺骸皩θ祟惗?,最自然的政體是什么?”歷史將回答:“君主政體”?!髦剖且环N集權制的貴族政體。無論何時何地,貴族階層都占支配地位?!髡w中的國王遠不能為所欲為?!肋h是國王的樞密院在統治。
君主是國家主權、穩定與統一的象征,而樞密院、貴族精英體制,才是真正的統治者。因此,君主制的優點,在于國家主權的穩定性:“國王就是主權者,無人能與他分享主權,一切權力都來源于他”;作為穩定、統一與合法性的唯一源泉,“他的人身神圣不可侵犯,無人擁有罷黜或審判他的權利”;更重要的是,國王在憲法、法律的范圍內活動:“他不能判處死刑,也不能審判民事案件”;他下達的命令,必須聽取通常由貴族精英組成的議事機構的建議;臣民擁有譴責他及其屬下濫用職權的權利。
邁斯特進一步揭示了君主政體的寬仁公正:“這些神圣的法律是更加真實的憲法,因為它們寫在人民心中,具體存在于君主與臣民的家長式關系中……負責把臣民的上書和冤情傳達給君主的人,可以組成各種機構或議事會”用以表達合理訴求;相反,貴族共和制與民主制,卻因人們意見的分歧、盲目、混亂而常常出現災難性的統治狀況:“人們抱怨君主的專制;他們本應抱怨人類的專制才對?!?
邁斯特援引盧梭《社會契約論》的夸誕言論:“公意總是正確的……人民從來不會腐敗,但他們經常被誤導,惟在此時,他們表現出想做一些壞事”,以蘇格拉底被雅典民意法庭無辜宣判有罪而受死的著名案例,予以抨擊道:“喝吧,蘇格拉底,喝下毒鴆吧,你只能用這樣的區分聊以自慰了:優秀的雅典人民,只是表面上想做壞事而已?!?
古希臘民主制的失敗、雅典城邦荒謬的“民意”,把蘇格拉底送上了斷頭臺,迫使柏拉圖等人流亡;歷史驚人地相似,法國革命,再次更大規模地,把大批無辜者送上了斷頭臺!與邁斯特一致,歷史哲學大師托馬斯·卡萊爾也曾在《過往與現在》、《論英雄與英雄崇拜》等名著中,一再批評雅典城邦民主、法國大革命使“民主幻想灰飛煙滅,全人類的一線光明,在中國古典民主制度中!”可謂啟示深刻而久遠。
邁斯特總結了古今憲政的實質:
準確地講,所有政體都是君主政體,區別僅在于君主是終身制還是任期制,是世襲制還是選舉制,是一個人還是一伙人?!部梢哉f,所有政體都是貴族政體,只是統治的人數有多有少而已;在民主制中,貴族人數達到了最大限度;在君主制中,每個政府中不可避免地由位于金字塔頂端的一人擔任首腦,它毋庸置疑構成了人類最自然的政體。在所有君主政體中,最嚴厲、最專制、最難以忍受的,就是“人民”這一國王……他們的專制獨裁,總是比國王更嚴厲、更反復無常,并隨臣民數量的增多而增強。
邁斯特的銳利目光,洞穿了人類古今憲政制度的一貫本質:總是少數精英,統治多數大眾,這一權力集中的趨勢通常不可逆轉,意大利現代政治學家加埃塔諾·莫斯卡在《政治科學要義》(英譯《統治階級》)中有力印證了邁斯特的這一創見。因此,要緊的憲政思考與設計,不要浪費在君主制、集權制、民主制的表面區別上,而是在歷史與現實的基礎上,保持任何一個政體的穩定、統一、均衡、合理、開明、有效。
毫無疑問,中國古典憲政秩序下的大一統中央集權制,是最符合邁斯特、卡萊爾、莫斯卡乃至湯因比等近現代一系列偉大憲政學家、歷史哲學大師的所謂的“憲政”標準:
對每個民族而言最好的政體,就是在這個民族占有的領土之內,能夠在盡可能長的時間內,為盡可能多的人,創造出盡可能多的幸福與實力的政體?!魏问挛锒紵o法阻止我們如此提問:“哪一個民族在適合于它的政體的影響下,相對而言在最長的時間內人口最多?力量最強大?生活最幸福?”
從全球文明史的角度看,在適合自身的開明政體的合理治理下,以最少的耕地與資源,養育、支撐了全球最多的人口和最燦爛的文明,綿延了全球文明獨一無二的文明體系,長達5000年以上的中華文明,其大一統古典憲政制度,無疑是全球最佳政體的代表,也是中華民族不斷擴大、復興的終極奧秘。
邁斯特以哲人的博大而深廣的智慧,眺望一個全球大一統的文明圖景,他的每一論斷,就如同在面對著當今世界與中國,向積極謀求重建全球文明秩序、復興各民族統一的偉大文明事業的人們,發出了黃金一般的肺腑之言:
要牢記,在每個民族的法律和古老習俗中,都有達到能夠企及的幸福所需的一切。把這些古老的法律作為重建的基礎,你就能展示自己走向完美的全部潛能……除了那些已被遺忘的神圣格言,不存在任何濟世良方?!覀兎Q為“民族”的大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獲得了一定的性格、能力和自己特殊的使命。一些人注定悄無聲息地滑過人生之路,沿途引不起任何注意;另一些人為自己的進步歡呼,得到的獎賞幾乎總是名聲而不是幸福。個人的天賦有著無限的多樣性,表現著神性的恢弘壯麗……它們都始終不渝地向著統一體邁進?!瓫]有任何民族將自己的性格歸因于它的政體,就像不歸因于語言一樣,相反,它將政體歸因于自己的性格,它實際上總是因政制建制而得到加強與完善。
每當我打開《十三經注疏》、《史記》、《資治通鑒》或諸子百家的偉大記述,我立刻產生了揮之不去的心靈印象——中國無數代古人,以生命、青春、熱血,締造出一個偉大、燦爛、悠久的“大一統完整世界”,這一世界,猶如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所論述的“希臘神廟”一樣,令“天地人神”在其中舞蹈,我不知這個“完整世界”是如何締造成的,更不知道接續而起的“現代世界”為什么如此支離破碎、難以持久。
如今,確切無疑,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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