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地球浮于宇宙之海中,被浩瀚遼闊的無限空間所包圍。整個宇宙、萬物的生命,從何而來?奔向哪里?其存在有什么意義?生命被創造出來又被毀滅掉,萬物曇花一現,這殘酷的生命游戲是無意義的宿命的捉弄,還是某種趨赴更高實在的一種象征?
這是有關宇宙人生最根本的問題,關鍵的關鍵,一切神秘中之最大神秘者?;卮疬@一問題,實際上是解決宇宙和人生的本質是什么的問題。對此問題的沉思,構成了哲學本體論的基礎。自維特根斯坦以降,現代西方哲學一般將此根本問題予以懸置,認為此類問題超出人類理解能力之外,是“不可言說”的、必須“沉默”的東西。哲學的根本任務就是言說宇宙人生的本質,如果它置自己的根本問題于不顧,卻在一些枝節問題上糾纏不休,這無異于宣告了自己的死亡。
現代哲學在本體論上的無能,助長了近代社會總的文化趨向──實用主義和虛無主義。是非、善惡、美丑,一時間變得模糊不清。陀思妥也夫斯基在《卡拉瑪佐夫兄弟》中最早表達了這種困惑:“既然上帝不存在,那麼一切就都是被允許的了……”薩特認為,這是現代歷史的開端,他讓人在沒有任何價值依托的情況下去選擇自由、擔當存在,并且認為這種毫無價值源泉的自由才是人生的本質:“歸根結蒂,人是一種無用的激情”!卡繆更進一步,干脆宣布宇宙人生的存在是荒誕的,毫無意義可言。
羅伯·格里耶賦予這種世界觀一個經典的表述:“世界既不是有意義的,也不是無意義的,它存在著,如此而已?!?
現代西方哲學和詩學一再論證,意義是人類的虛構,現代人類可以擺脫這個虛構物而繼續存在下去,并且獲得無意義所賦予的生存的自由。
比這種哲學世界觀更為有害的是科學世界觀對人類在宇宙中位置的描繪。電影《無因的反叛》結尾,少年薩米倒在吉姆(詹姆斯.狄恩飾)懷里死去的場景,就發生在他們剛入大學時上課的科學會堂的門前,在科學會堂里,投影到穹頂的宇宙星空圖以浩瀚廣漠之勢,壓向頓感渺小的青年學子的心靈,薩米躲在座椅間瑟瑟發抖,物理教師以這樣的語句結束他的授課:“在宇宙中,人類是孤獨的?!?
沒有任何物理事實不會轉化為人的心靈真實。
近代以來,由于科學世界觀的壓倒性影響,人已習慣于要在宇宙的物理秩序中尋找到人文秩序的依據。那位物理學教授本應向青年們多講些人如何把握物理事實的人文之道,然而,習慣于技術地、支離地、麻木地看待世界的科學世界觀,迫使他的宇宙論述在一個危險的結論上戛然而止。
人除了“無因地反叛”宇宙的荒誕、無意義,以盡可能刺激的方式消耗掉自己孤獨的生命以外,還能做什么呢?
自古希臘以降,西方思想在科學與宗教的兩極間往復摸索、相互補充:泰勒斯說“本原是水”,從此開啟了以科學說明宇宙本質的傳統;柏拉圖認為宇宙的本原是超宇宙的“理念”,從此開啟了以形而上學說明宇宙本質的宗教傳統。
兩大傳統與一定的歷史條件和文化條件相結合,分別創獲基督教信仰和近代科學技術這兩大文明成就,但在哲學本體論上卻“兩千年未進展分毫”(海德格爾評西方哲學)!
柏拉圖將世界一分為二,一個是超世界的理念王國,一個是墮落的現象世界,前者是天堂,后者是塵世, 這一天人分離、神人隔絕的哲學框架和文化格局,隨著近代科學精神壓倒宗教精神,日益纏成一個心理死結,在“上帝已死”的陰影下,天堂由遙不可及變成片瓦無存,塵世由等待拯救變成毫無希望,上帝漠不相干,人世俗不可耐,人在心靈的兩極間掙扎,永無寧日。
更可怕的是,這種兩極分裂的思維方法發展出一種獨斷論的形而上學模式,認為自己擁有絕對的、終極的真理,不接受這一“真理”就是野蠻、蒙昧、落后,就需要用武力去征服(即筆者在2010-2016年集中思想火力奮力批判的啟蒙獨斷主義,峰按),于是,宗教戰爭、種族戰爭、意識形態戰爭,使美麗的地球無數次淪為人間地獄,生靈為之涂炭、文明為之毀滅。
人不愿承認自己的無知,卻固執一己偏見,對持不同意見者發動戰爭。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的名言:“聰明人與自己爭論,蠢人與他人爭論?!?
須知,在無限的宇宙中,人的視野極其有限,人靠不可靠的結論卻自詡為神明,結果必然是災難性的。從十字軍東征,到兩次世界大戰,到各種殘酷的國內戰爭和局部世界戰爭,都證明了人類自我控制能力和相互理解、寬容能力極差,都證明獨斷論的、錯誤的意識形態(即筆者在2010-2016年集中思想火力奮力批判的啟蒙獨斷主義,峰按)給世界人民造成的苦難。
因此,永久的世界和平與國際合作,不是依靠脆弱的實力均衡,而要依靠世界觀的轉變,即從霍克海默(1895-1973)和阿多爾諾(1903-1969)所謂的以獨斷論的知識形式統治自然與人群的“啟蒙辯證法”(即筆者在2010-2016年集中思想火力奮力批判的啟蒙獨斷主義,峰按)的魔圈中掙脫出來,認清人類自大的負面影響,重新尊重自然與生命整體,尊重不同意見的權利,實現真正的宇宙民主、心態自由與生態自由。
這些文化目標實際上是要全盤更換觀看世界的目光,建立新的哲學本體論和價值世界觀。筆者相信,這種新世界觀必須在洞察人類知識局限的東西方古老文化的共同源泉──神秘主義思想的核心──詩性智慧的基礎上,才能建立起來。
神秘主義是東西方文化共通的哲學本體論基礎,是迥異于近代科學世界觀和實用主義、虛無主義世界觀的古代世界觀的精髓,是人類一已貫之的對宇宙人生本質的詩性概括,它在資本、權力的科技鐵蹄面前,捍衛自然的神圣與生命的完整;它在現代人文危機面前,標舉宇宙的神奇和生命的完美,它用“神”這樣一個最高級的形容詞,標示宇宙生命的無限廣大、奇妙,它讓人在宇宙面前煥發童心,以一己的創造匯入永恒的生命之舞中,成就天地間至大、至純、至美的詩篇。
古往今來,人們一直在問:世上有神存在嗎?如果有,它在哪里?它是什么?如果沒有,那這個世界起源于何處,又為了什么而存在下去的?
要想搞懂什么是神,就必須先弄清“神”這個詞的來歷。
神的由來:神是對宇宙的直呼其名
我相信,中國人創造“神”這個詞,一定是在遠古的某個暴風雨之夜:
請想象一下那些正在逼近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但又對此茫然不知的原始人,衣不蔽體地躲避在山洞里、大樹下,這時,一道巨大的閃電,自浩浩長天橫空劈下,隨即是憤怒的雷和瓢潑的雨。原始人在無限的敬畏中脫口而出:“這是神!神顯靈了!”
中國字“神”最早見于西周金文:“惟用綏神懷唬前文人?!?1)銘辭大意是說,這件祭祀品用來祈求神的福佑,效法前代有文德的祖先(“前文人”)?!吧瘛弊謴摹笆尽睆摹吧辍?“示”指祖先,“申”象“電”(閃電)。
“神”字因此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先民將“閃電”等一切難解的、神秘的、表現大自然威力的現象,稱為“神”;另一層涵義是:先民將有文德的、保佑子孫的、能代為向主宰一切的“天帝”申言的故去的祖先,也稱為“神”。
在中國文獻中,第一次出現的“神”字,既與象征爆發性、不可預測性的宇宙自然力量相聯,更與親切的、象征生命沿續、種族歷史傳承的、非爆發性、非偶然性、非循環性的、人神相通的人文力量密切相關,其中,尤其觸目的是“神”與“文”的并置、并重:神,作為自然力量和人文力量的合致,既要求人的誠敬,更要求人自修“文德”,以德配天。
神是天人和諧的親密狀態:
當黎明的曙光將那個一夜驚悸的原始人喚醒,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雨過天青、萬象更新的世界。腳下干涸的土地又萌生出嫩草和綠芽,他聯想到四季輪回,萬物生生不息的運動和變化,生命的美麗、神奇和豐富使他重綻笑顏。他說:“這也是神。更偉大,更奇妙,盡管難測其深,但終究與人為善?!?
“神”是最高級形容詞,用來感嘆生命的偉大、神奇、美妙。一位德國詩人寫到:
“我將死去
卻沒學會
閃電的字母”
又有誰能學會呢?那是周流宇宙的大生命的表征。神只是這不可探測的大生命的一個別稱。它的另一個名字是:美。如海潮一般滾滾而來,又挾裹一切悠悠而去的天地之大美(《莊子》)。故此,神不應是乞求的對象,而應當是欣賞的對象。他“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易》),沒有人看得見他促成萬物生長、發育、成熟、凋謝、再生的那只“神奇的手”,他是浩蕩而來又悄然而去的宇宙生命力量和創造力量本身。
作為一種偉大的生命力量,神是照亮事物的閃電,是振奮眾生的雷鳴,是滋養靈魂的柔風細雨,他“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易》),使地下的生靈長出地面,使地上的生物獲得滋潤,他是遍灑宇宙的甘霖,博施萬有的慈惠,是躍動勃勃生氣的宇宙之無限存在。
“神是無限的運動、意識和自由?!保ò馗裆?
神是人類渴望超越一己局限、進入無限境界的一種表現。
神是對宇宙的直呼其名。
它來源于對宇宙無限性的一種詩性直觀。它不是超絕于世界之外的某種客觀存在(上帝),而就是對這個世界的無限奇妙性的詩意概括。
神是無限的宇宙全體。
如果我們窮本溯源,就會發現“神”的真正意義:神是自然而不是超自然的東西(如上帝);神是宇宙而不是宇宙之外的某種東西;神是生命而不是生命之上的某種東西。
神就是這個世界。
神這一稱呼賦予世界以無限的神圣和奇妙。
它比單純的時空概念──宇宙更崇高、更響亮,象征著萬物不可思議的美,宇宙生命不可思議的神奇,眾流澎湃、萬善莊嚴的世界的偉大、悠久和深邃。
春去秋來,日夜交替,萬物遷移,永不停息。在這紛紜沸騰的萬象背后,是周流世界、創進不已、神妙莫測的生命力量,無限的宇宙大生命。
神是生命。
【作者自注:宇宙的本源與歸宿,是古今一切文明的最高思考對象,人類的文明活動、塵世一切的本質與意義,待此“第一義諦”安立,而后才能合理而有序地展開;不幸西方思維自柏拉圖哲學即偏離思考的中心——宇宙的不可思議與不可捕捉,而荒誕地代之以對“理念”的諸般妄想,譬如在現象生滅之上,妄置一個所謂“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的本體世界,西方思維的二元割裂的思維模式,粗暴地強加一種分別、區隔、割裂,在本來渾然不可分的宇宙自然之上,是西方一切獨斷論的哲學、學術與文明形態(希臘羅馬殖民主義、中世紀宗教蒙昧主義、啟蒙獨斷主義、科學實證沙文主義、近代西方帝國主義、霸權主義、當代恐怖主義)等諸多流弊與災禍的總根源;非常幸運的是,中國人在距今10000年的文明史的有序展開中,由于新石器時代農業革命(河南舞陽賈湖距今9000-10000年以上的考古遺址出土遺存,表明中國農業耕作技藝之高超、天文歷法制度之完善,表明伏羲-賈湖時代中國農業-科技-人文制度與文明環境之完備)的輝煌成就,深邃哺育了中華民族獨特的世界觀(筆者謂之“中國世界觀”)體系,即伏羲《河圖易經》融貫哲學-科學-人文活動為大一統整體的偉大智慧體系,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了“第一義諦”即哲學思考和宗教信仰的最根本問題——神即無限的宇宙生命,即大自然,它不可思議、不可言詮,卻是宇宙的本源和人生的歸宿,是宇宙、人類、文明活動的終極本質與最高信靠,從而一勞永逸地超越了喜馬拉雅山以西諸多文明在宗教-種族-文明治理上的一系列形而上困擾和宗教-種族-殖民奴役與恐怖反抗之間惡性循環的無謂動蕩、戰爭與破壞,從而一勞永逸地為中華民族奠定萬年綿延、安定與繁盛的偉大精神基礎和道德基礎。
孔子《易傳》一言破的:“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也”、“生生之謂易……陰陽不測之謂神”;作為“民國七賢”之一的熊十力先生在2500年后予以精湛繼承:“物之所以然者,謂之神”;本書《神秘主義詩學》以及其后的《文明傳播的秩序:中國人的智慧》、《大一統文明》等論著,都是步孔子、熊子之后塵,以神秘主義即詩意方式,反抗啟蒙獨斷主義主導下的西方思維奴役,正大光明地對“中國世界觀”予以梳理和表述的最新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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