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整理我在中國大陸地區出版的首部專著《神秘主義詩學》(三聯書店1998,三聯哈佛燕京叢書之一)時,我驚訝于自己思想與當代中國知識界的巨大差異:在一個急功近利、寡廉鮮恥的時代,在一群胸無大志、不學無術卻冒充權威、貽誤民族新生的腐朽知識分子群中,我內心悲慘到極點——中國靠改革開放的偉大進步終于甩掉了1840年以來一個半世紀的屈辱和貧弱,但中國學術思想自1644年滿清軍事占領中國以來僵化腐朽的質地,卻毫無振作之意,根本不能與此偉大進程匹配,更不能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締造出雄厚深廣的精神基礎。
我突然明白了18年來自己學術思想的哲學本體論——在道德精神、人文價值和學術運思、表達的風格上,與啟蒙獨斷主義和科學實證沙文主義等西方近代主流思維勢如水火,我的哲學本體論之所以標榜“詩意神秘主義”,就在于力圖沖破近代啟蒙獨斷主義對神(自然)、歷史(古典文明)的大不敬與卑鄙的褻瀆態度,沖破科學實證主義對學術思想固有的“詩意態度”的閹割與禁絕,將建立在“詩性體驗”之上的“中國神秘主義”態度,奉為學術思想與人類知識之正宗。
在顛覆西方近代主流思維的同時,盡力吸納、融貫西方非主流思維——反啟蒙獨斷、反科學實證的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生命哲學、現象哲學、存在哲學、新人文主義(從愛默生、惠特曼、泰戈爾到歐文·白璧德)的有益見解,使之服務于我的精神信仰——原始儒家的人文主義與民國七賢所謂“返本開新(梁漱溟)、守先待后(錢穆)”的民族復興之路。
每當我在中國知識界陷入困境之時,我總是步入大自然,從山水草木中汲取“道德的力量”,再展閱中國典籍和西方名著,一個無需為了“黑暗、腐朽的績效考評至上的學術制度”而粗制濫造、毫無假冒偽劣的“思想世界”,立即如清水芙蓉一般呈現,讓我飽受摧殘的靈魂與學術個性獲得恢復與滋養,我抱定宗旨:絕不與中國當代知識界的腐朽卑瑣同流合污!
人當自救,別無出路!
永遠記得那個神所恩賜的清澈上午,在安靜的大學二年級宿舍里,我被一本書徹底震憾了:惠特曼的《草葉集》。我感到周圍的生活如一片廢墟,以往的閱讀只是翻弄一些“賣弄的詞語”,而現在,一個廣闊的宇宙、一個飽滿的人生、一種自由的生活在我面前展開,天地之間一股光明普照、生生不息的美遙遙召喚著我,使我渴望撲到大地的胸膛上,在惠特曼的草葉間,傾聽閃電的起落、行星的消息。我感到一只溫暖的手在撫摸我的頭頂,將我從泥沼中連根拔起,送我入一瞬間能洞悉過往、未來、一切存在的偉大境地……
我感到在他的詩篇與人格有一股強大的源泉,在為他提供勇氣和活力,使他成為“得道之人”,能夠承擔任何痛苦并永享歡欣……我第一次懂得詩不是辭藻的堆砌;我第一次懂得人能和宇宙相通、能和宇宙神秘地“共感”;我第一次懂得了什麼是詩,什麼是神秘主義。那是1984年。從此,我開始對神秘主義文化產生濃厚的興趣,開始搜集一切有關神秘主義的資料。
大學課堂依舊被枯燥的說教充斥著。第一道思想之光亮起在一名新來的女碩士的課堂上。她叫陳淑珍。她講的課叫《中國法律思想史》。儒、墨、道、法……各家各派的思想光輝在陳淑珍流麗的講述中閃爍著奇彩。
我溯本窮源,借來《論語》。從此,我才懂得了中國,懂得了人性,懂得了要對天命保持信心。每當我對人世產生懷疑時,我便重讀一遍《論語》,讓圣人溫暖的思想光輝籠罩我,使我在懷疑人性時首先讓自我的“人性”獲得休息和滋養。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每吟此句,我都雙眼一熱:還有比這更簡潔也更深邃、更溫暖也更悲涼的詩嗎?我仿佛看到那個在歷史的盡頭、凝眸萬物疾流的“思想者”蒼涼的眼神,聽到了他火熱的心跳:努力奮斗吧!抓緊生活吧!為實現你的——天命!……
“致我愛過的所有姑娘們,現在你們已是他人的妻子,
我喜歡孤身一人,我獻出這首歌,給我愛過的所有姑娘。
命運的微風不停地吹過,正是它攜我離你們而去……”
這是西班牙裔美國歌者胡利奧·依格萊西亞斯所唱的名曲《致我愛過的所有姑娘們》。歌曲顫動著從古到今人類共通的一種情感:神秘的“命運感”,神奇的宇宙“微風”,它吹拂著、照管著一切存在,將一切存在帶入不可抗拒的天命中,它幽深難測、玄妙無言……這是人對宇宙和生命本身——人人歸屬于它、它卻時時將人超越和遺落——的一種既依戀又怨艾的情緒,一種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詩意神秘”的情思。
正是這種“命運感”驅策著孔子以衰年之軀周游列國傳布他的天命哲學和仁愛哲學;正是這種命運感,詞人秦觀才寫下了“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這何嘗只是“春愁”、“閑愁”、“情愁”,它何嘗不是哲學意義上的無所歸依的“鄉愁”?
亦曾記得1989年12月深夜,我再也無法忍受在《天津日報》當一個頗為知名的記者這個被許多人目為榮耀、權力、實惠的職業的庸俗和虛假,將辭職信放在主編桌上,揚長而去。
皓月當空,夜之蒼穹高遠無極。我騎車歸家途中,遠方竟然想起了貝多芬第三英雄交響曲的旋律——千軍萬馬正在疾馳,整齊而豪邁,我震驚于古人“境由心造”哲學的真切——我也終于有望步入貝多芬所謳歌的“英雄”的行列!
我想告訴《清風廬》和《中國日報中文網·天下專欄》的讀者:幸福的奧秘在于,聽從于自然(神之天命)而不屈服于一個你所蔑視的“世界”(無論它是冷漠的權威或七姑八婆的訓誨),你就能縱身一躍,在自然的懷抱里潛泳或翱翔了。
勇氣就是生活的全部。
我周遭的一切都在墮落。
我不想與之同歸于盡。
我必須自我振拔出來。
在經歷了8個月的街道“待業”、“盲流”的日子,我考取了南開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
我將此比喻為新生。
在杰出的詩評家李麗中導師的細心指導下,我開始系統研究“詩學”以及哲學、歷史等人文學科各領域。在妻子的愛、理解、鼓勵和支持下,我創作出了第一批詩歌與散文。我的首批詩作、論文、三部學術專著在海峽對岸發表、出版。
在廣泛深入的閱讀、比較、思索的基礎上,我發現了兩顆閃耀不盡的思想明星:東方的孔子和西方的海德格爾。泰戈爾的詩讓我想起屹立于世界最高處的喜馬拉雅山的皚皚白雪。海子的詩令我落淚,他的詩風一掃艾略特以來現代意象主義詩晦澀干枯的陰霾,讓我目睹了新世紀詩歌的一次輝煌的日出。
我在思考:什麼是東方智慧的精髓、源泉、新生的契機?什麼是與近代啟蒙主義、科學主義和虛無主義相抗衡的思想力量?什麼是詩的文化源泉?我將浪漫主義、唯美主義、象征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邏輯實證主義、存在主義、現象學、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現代宗教哲學、易學、佛學、禪學……瀏覽一遍。我發現:最能說明文化的終極意義、最能打通古今中外優秀精神成果、最能整合現代物理學和現代人文思想、最“東方”、最“中國”、最“詩性”的,是中國詩意神秘主義。
我寫下了超出規定字數一倍以上的、七萬字的碩士學位論文《論詩的神秘主義》,提交答辯。
當話里響起北師大文藝學博士生導師童慶炳先生低沉溫和的語調、我知道自己已被錄取時,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這是奮斗贏得的命運”,也就是佛語所謂的“緣”,它神秘地推動你趨赴最適合你的生命方式和生活道路。從那一刻起,一條迷茫孤寂而又其妙無窮的道路在腳下清晰起來:作一個思想者和寫作者,發出獨特的言說,以生活為代價,提煉生活。
踏入北京,就踏入了一個較高層次的“名利場”。學界也不例外:有挾官自重的“官學”,有挾洋人以自重的“洋學”,有挾古人以自重的“國學”,有唯暢銷是瞻的“商學”、“野學”,有靠巧立名目以自顯的“后學”、“新學”……外省各路“精英”更在京都學界大展拳腳、各顯神通,這些人爭名于朝、逐利于市,拉拉扯扯,結幫成派……面對這種學術態勢,再加上整個文化現實的庸俗化,我再度陷入精神困惑中:思之道路還如何進行得下去?
我面對古今中外的偉大詩歌文本。一股明亮的歌流從我的靈魂中慢慢升起、彌散開來、將我托舉而起。我意識到這是庸人和市儈永遠體驗不到的“神?!?、“至樂”、“天籟”。
于是我寫下了迄今最滿意的兩首長詩《天命玄鳥》和《玫瑰祭壇-莊嚴彌撒》。我繼續精研“神秘主義哲學詩學”:古今中外大量哲學、美學、詩學文獻,每一行有關“神秘主義”的論述都沒有逃過我的眼睛、腦海、我記錄的筆。十幾年的時間,相關資料已積累了數百萬字。
在北師大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是我從西學向國學轉變的時期。我驚嘆于現代西方哲人、詩人在摧毀邏各斯中心主義傳統方面所做的思想貢獻,沒有他們那種一往無前的自由精神和生命精神,任何傳統智慧的吸取,都只能是抱殘守缺、固步自封。然而,人生真的如過眼云煙,只是一場本文的游戲嗎?生命的真實根基和價值源泉究竟何在?我不就是為了這一探索而來求學的嗎?我將目光投向東方:一個曠古絕今的偉大哲人巍然矗立眼前——熊十力!有評論稱他“孤往探尋宇宙的真實”,這一評論尤其讓我砰然心動:他的哲學一舉廓清了西方近代哲學在物質-精神、現象-本體的關系等根本問題上的重重迷霧,尤其是他“收拾精神、自作主宰”的學風,一掃當今思想界的支離破碎,在重立人生的“大本大源”上,具有不可估量的文化意義。他的“體用不二”的哲學成為我把握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鑰匙,更成為我以生命主義、人文主義解釋神秘主義思想的哲學準繩。
《神秘主義詩學》從思想史中讀出神秘、讀出詩意、讀出生命精神,它把“神秘主義”這一源遠流長、波及廣泛的文化現象,毅然拖離以往西方論域狹窄的“宗教學”論域(某些權威對此大為不快),使之進入“哲學詩學”的廣闊視野,讓東西方的詩性智慧相互激蕩。
在一個生命世俗化、平面化的時代潮流前,為文化重新開啟神奇瑰麗的宇宙深度之門,讓人以生命精神、創造精神、人文精神駕馭物質文明,為心靈重建一個神性世界和詩意家園。
作為初步研究成果,《神秘主義詩學》中的一部分(10萬字)以《文化詩學與詩性智慧》為名提交博士學位答辯,論文以全票獲得通過。然而,舉目四望今日知識界、出版界,令人心中頓生冷意:就當前的文化態勢而言,這項學術成果即使不是“胎死腹中”,至少也得坐幾年乃至幾十年的“冷板凳”,莫非真是“平生所學供埋骨……”(陳寅恪詩)?
我調集心中殘剩的勇氣,將本書草擬中的綱目寄給素不相識的北京三聯書店總經理董秀玉女士,自忖此番恐怕又是“泥牛入海無消息”,根本不存接獲回音的奢望。當三聯書店的許醫農女士厚厚的回信來到我手上,我以為不過是退回的綱目或幾句客氣的推辭。然而,這卻是一封情辭懇切、給人希望的信。
盡管我所有的單篇論文都是寄給素昧平生的雜志編輯們,他們的用稿通知書也曾令我驚喜,我的三本學術專著已經在臺灣出版并廣受矚目,但這些無法與眼下握在我手中的信相比:我感到六年孤寂的學術生涯閃現出第一絲微光,它在我的學術生命乃至詩歌生命行將閉合的重要關頭閃現,照亮了我的心,使我感到在日后的教書匠和寫書匠的生涯之外,我仍可以寫作、思考、吟唱。
我以謎一樣的眼睛凝望那顆謎一樣照耀我生存的“命運的星辰”。那是玉成萬物的“天命”。我以百倍的奮斗去應和它。
在責編許醫農老師的關懷、鼓勵、幫助、支持和指導下,我將原有文字進行大幅修改擴充,形成眼下規模(40萬字)的專著,基本實現了我從一開始就為自己立下的學術寫作的目標:
將生命實感灌注于學術論述,使之具有思想性、人文性、詩意性?!渡衩刂髁x詩學》成為我個人生命探索和精神探索的主要內容和方式。我把全副身心投入這一寫作,日思夜想、心魂系之,既為它苦惱,又為它著迷,甚至擔心:如果寫完了,我該做些什么呢?生命仍在繼續。寫作也將持續。對我來說,思想和寫作已經成為生命中必須依靠的東西。我感謝無處不在的神(自然)以壯美的詞語照亮了我的靈魂與生命,讓我在詩意的瞬間享受到生命的至福。感謝生養教誨我的父母、師友、親人、神明自然。
據說,莫里斯·梅特林克彌留之際的遺言是:“永生萬歲!”
所有社會-文明問題的解決,有賴于生命終極問題的解決。
詩性智慧以最本真的方式向人類言說他們自身,洞悉他們的生存,訴說他們的天命。詩作為文化精神,賦予生命超越乎驟存驟亡之上的“永恒”的意義、天地間“不言的”、神秘的“大美”。
中國神秘主義的詩性精神和詩性智慧揭示出文化的最深刻內涵:人類創造文化的目的,就在于一種文化能將一切有聲的語言、有形的文化、有限的存在向無聲的語言(沉默)、無形的文化(神秘)、無限的存在(天命)轉化、提升,使人類超越了狹隘的生存境界,向偉大、自由、美和創造的境界超越、飛升。
我渴望言說并捍衛永恒。
附錄 《四象》
風
撫弄我們飽脹的器官
黑暗里勃起
花
開放在我們四肢中央
黑暗里交纏
雪
堆積在我們一生的每一分秒上
黑暗里明滅
月
孤獨地洗出你的裸體
黑暗里,長眠。
(原載于臺灣創世紀詩刊100期199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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