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意神秘主義哲學自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1世紀起,依次進入新的大發展時期,先后經歷了漢代新儒家的今古文經學繁盛、魏晉玄學、隋唐佛學等幾個重要發展階段。從公元10世紀起,作為中國文化主干的儒家生命主義、神秘主義哲學,在融合道家、佛家等神秘主義哲學的基礎上,進入了新的復興期和發展期,史稱“宋明理學”、“道學”、“新儒學”。
這一時期的儒家思想與先秦時代的儒家思想有很大不同:孔子創立儒家學派的晚周時代,即王室衰落、諸侯割據的春秋戰國時代,各派思想家有自由講學的條件和被各國統治者采納的機會,因此孔子儒家的根本主張是“經世致用”,孔子在《春秋》中提出“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政治主張,孔子、子思、孟子等系統提出了“民貴君輕”、“制民恒產”等有關古典憲政制度體系的偉大憲政學說。
宋代儒學思想家受到佛教禪宗的深刻影響,將先秦儒家的古典憲政學說——經世致用之學,逐漸改造為個人道德心性的修養之學:宋明諸子的政治理想,是通過造就一代代正人君子,以影響當時政治,使之由昏亂趨于清明。他們在吸收佛、道兩家思想的同時,力拒其放任自私、逃避現實的傾向,使一度廢弛的儒家自治風教再度大行于天下,造就出一批批仁人志士,為國家民族的前途英勇獻身、作出貢獻。正是出于這種政治理想,宋明新儒學系統地改造了儒家哲學,其道德人文境界的光大,卻與儒家經世致用的根本宗旨相背離。
宋代儒學的開山人物是北宋哲學家周敦頤(1017-1073)。他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高潔精神,生活在日益世俗化的北宋社會,“超然自得于天人性命貞一之際”,人稱“濂溪先生”。學問“精明微密”,著名理學家程顥、程頤均受業于門下。他的思想境界是詩意神秘主義的典型,嘗自賦詩曰:“聞有山巖即去尋,亦躋方外入松陰。雖然未是洞中境,且異人間名利心?!边€常教二程尋孔顏樂處。程顥曰:“自見周茂叔后,吟風弄月以歸,有吾點也之意?!薄懊宕扒安怀?,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秉S庭堅贊之“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朱熹贊其遺像:“風月無邊,庭草交翠”,真妙形容也。
周敦頤根據《易經》思想,建立了一個以“太極”為最高范疇的宇宙論圖式《太極圖》,并以《太極圖說》和《通書》對之進行解釋,從而形成了一個神秘主義的思想體系。他認為,宇宙生成的神秘本原是“無極而太極”。
吳澄釋之曰:“太極者何也?曰,道也。道而稱之曰太極何也?曰,假借之辭也。道不名也,故假借可名之器以名之也。以其天地萬物之所共由也,則名之曰道。道者大路也。以其條派之微密,則名之曰理。理者玉膚也。皆假借而為稱者也。真實無妄曰誠;全體自然曰天;主宰造化曰帝;妙用不測曰神;付與萬物曰命;物受以生曰性;得此性曰德;具于心曰仁;天地萬物之統會曰太極。道也,理也,誠也,天也,帝也,神也,命也,性也,德也,仁也,太極也,名雖不同,其實一也。
然則何以謂之無極?曰道為天地萬物之體而無體,謂之太極,而非有一物在一處,可得而指名之也,故曰無極。
然則無極而太極何也?曰星極,辰極,皇極,民極,四方之極,凡號之為極者,皆有可得而指名者也,是則有所謂極也。道也者無形無象,無可執著,雖曰極而無所謂極也。雖無所謂極而實為天地萬物之極,故曰,無極而太極?!?
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陰陽和合而生五行,五行生男女,男女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倍@生生不息、動靜不已的宇宙過程的內在本性、原因、源泉、動力、功能和表現是“神”?!皠佣鵁o靜,靜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非不動不靜也;物物不通,神妙萬物”。也就是說,神是宇宙似動而靜、似靜而動、微妙莫測、秘不可見的生命運動過程。其中物物相隔,無一物可以通萬物而為一;只有“神”,貫通萬物,曲盡萬物之妙,聯萬物為一體,化萬物而入詩,故曰:“夫化不見其跡,莫知其然之謂神?!?
宇宙本體靜而淵深,動而神妙;人生本體誠而精明,神應而妙;動靜之間,微妙難測,曰“幾”,惟圣人知之:“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誠精故明,神應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圣人?!边@種宇宙觀貫徹到人生觀上,就是立誠、知幾、“無欲而靜”、通微體圣、盡神盡妙的人生境界:“誠無為,幾善惡?!匝砂惭芍^圣;復焉執焉之謂賢;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之謂神?!边@樣,誠為宇宙人生之本體,神為宇宙人生之表現、功用、境界。至此,易經神秘主義之生生神妙、儒家神秘主義之天生性命、道家神秘主義之無為無欲、佛教神秘主義之萬法無我,都融會在對宇宙人生的詩性直觀中。在此直觀中,無極而太極,無動而大動,宇宙生生不息、化化不止、神妙莫測,統稱之曰:“神”。神者,妙也,宇宙如詩,人生如畫,無以言傳其妙,故謂之“神”。
宋代儒學的另一個開山人物、北宋偉大的哲學家邵雍(1011-1077)的思想是數術神秘主義的典型。他青年時代刻苦自學,躬耕自給,拒不做官,并且標榜“安樂逍遙”的精神境界,與二程等文人關系密切。自謂“平生不做皺眉事”,自命居所為“安樂窩”,死前囑程頤:“面前路徑須令寬”。程顥說:“聽其議論,振古之豪杰,惜其無所用于世?!?
邵子被稱為“風流人豪”,認為“學不至于樂不可謂之學”、“君子之學以潤身為本,其治人應物皆余事也”、“先天之學心也。后天之學跡也?!?,他的精神境界是“玩心高明,以觀夫天地之運化,陰陽之消長,遠而古今之變,微而走飛草木之性情,深造曲暢”,因而心地清明、窮神知化。他用數術學推演宇宙生成過程,以元、運、會、世為宇宙紀年,一個宇宙年為129600年,宇宙以此為周期循環不已。傳說他在天津橋上聞杜鵑聲,慘然不樂,謂“有南人當入相,天下自此多事?!敝镣醢彩路ㄗ?,其言乃驗。然而他注重的是數術學中的“數”而非“術”,嘗云:“天命則已知之,世俗所謂命則不知也?!?
也就是說,天地運行之大命可以知之,至于天地大運中一些微小生物的具體命運如何,則難以知之,因為智慧生命對宿命有改變的能力,大化流衍也自有創新的能力,因此命運絕非宿命,而是人的努力和自由的目標和方向。故邵子曰:“天下之數出于理。違乎理,則入于術。世人以數而入術,則失之理?!币簿褪钦f,數乃宇宙變化總體趨勢的模擬推演,而術則企圖對自然過程進行人為操縱,這就喪失、違背了天地自然之理,流于邪門歪道了。
邵子極精明地指出:“物理之學,或有所不通,不可以強通。強通則有我,有我則失理而入于術矣?!贝搜钥芍^有自知之賢明:無論古之數術學,還是今之自然科學,其適用范圍都有嚴格限制,對此無限夸大到迷信的程度,就背離了其初衷,產生出異化:古之巫術、今之科學崇拜和技術統治的意識形態就是兩種表現。邵子曰:“天之象數,可得而推。如其神用,則不可得而測?!币簿褪钦f,自然科學只能處理生命的物質條件問題,而對生命的終極意義、宇宙的真實本體這樣的精神層面的問題,則無能為力。世界本體神秘難知,為了表述的方便,人們強名之曰“神”。邵子曰:“道與一,神之強名也。以神為神者,至言也?!?
此言妙極??贾F代,種種言說,皆不以神為神,反以神為用:政治烏托邦認全宇宙、全人類為其“權力事業”的機械部件;經濟烏托邦則將全世界、全人類和全部歷史視為商業機器上的一環,生命被緊緊鎖在金錢名利的鐵索上難以掙脫,神而不神,人而不人,大眾甚至沒有喘息之機以思考:這無謂的喧囂與奔忙,究竟是為了什么?什么是生命的真實意義?什么是生命真正的美?
當此“至言”銷聲匿跡之世,唯一滋養生命的,是每個民族的本源智慧。就中國而言,民族智慧自儒道諸家開啟以來,參酌佛學精義,經十個世紀的融會貫通,至宋而燦然大備,其中尤以理學為最精妙。有事功學派者,以理學為不切實際。然則任何實際有高于天人之際、急于人心之際者耶?一切制度、事功,全賴于民德人心,而正民德人心,莫若為其樹立人文軌范和精神信仰為急也!中國文化歷數千年而不墜,端賴此軌范與精神。此軌范與精神盡失,才有歷代之亂和近現代之災難。因此,急中國之實務者,必急中國人之內在精神。
邵雍幼時即自雄其才力,慕高遠,謂先王之事必可致。布裘蔬食,躬耕養父之余,刻苦自勵者有年。已而嘆曰:“昔人尚友千古,吾獨未及四方?!庇谑怯夂臃?,涉淮漢,周流齊魯宋鄭之墟,久之,幡然來歸,曰:“道在是矣?!庇禾劫懰麟[,妙悟神契,多所自得。蓬蓽甕牖,不蔽風雨,而怡然有以自樂,人莫能窺也。先生德器粹然,望而知其賢;然不事表暴,不設防畛,群居燕笑終日,不為甚異。與人言,樂道其善而隱其惡。有就問學則答之,未嘗強以語人,人無貴賤少長,一接以誠,故賢者悅其德,不賢者服其化。一時洛中人才特盛,而忠厚之風聞天下。魏了翁曰:“邵子……惟意所驅,周流貫徹,融意灑落。蓋左右逢源,略無毫發凝滯荷著之意?!羯圩诱呤躬q得從游于舞雩之下,浴沂詠歸,毋寧使曾皙獨見稱于圣人也與?洙泗已矣,秦漢以來,諸儒無此氣象,讀者當自得之?!?
在主要著作《皇極經世書》中,邵雍認為,“數”是宇宙無限循環的演化過程的最高法則,可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保ň矶┧浴疤珮O”為宇宙本原:“太極一也,不動生二,二則神也。神生數,數生象,象生器?!保ň戆讼拢疤珮O不動,性也;發則神,神則數,數則象,象則器。器之變,復歸于神也?!保ň砥呱希┧J為,宇宙本體非認識所及,強名之曰“神”。神為萬物之主:“氣一而已,主之者神也。神亦一而已,乘氣而變化,能入于有無生死之間,無方而不測者也?!薄皻庹?,神之宅也?!薄皾撎鞚摰?,不行而至,不為陰陽所攝者,神也?!薄耙幌婚L,一闔一辟,渾渾然無跡,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于此!”所以,“神無所在,無所不在。至人與他心通者,以其本一也?!?
邵雍認為,人與宇宙“一心相通”,故“心為太極。道為太極。”“萬化萬事生于心?!惫省肮乓辔幢貫楣?,今亦未必為今,皆自我而觀之也?!边@種神秘主義的時空觀實際上是一種對宇宙的詩性直觀,恰如同陸機《文賦》所謂“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在一種超然的詩意境界中,萬物了無等差,匯通為一;心物無隔,同乎宇宙,神妙難言。所以,邵子說:“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
由此,我們發現中國哲學的基本概念和內在精神,很難用西方哲學中的兩個派別──唯物主義或唯心主義來套。因為中國人認為,世界是物質與精神的統一體,是心與物的緊密結合體。從心物兩隔的角度看世界,世界要么是死板的純物質,要么是虛幻的純精神,這就是西方哲學與西方文化的天人遠隔之論;如果從心物相通的角度看世界,世界就是一個心物結合、天人合一的整體,物質和精神統一于人的生命,二者水乳交融、密不可分,誰也不能單獨構成世界。
物質是生命條件,精神是生命價值、意義、目標,二者同是本質規定性,同等重要,缺一不可。因此,既不能將任何一方稱為本體,另一方稱為現象,更不能簡單獨斷地將二者的關系理解為誰決定誰的決定論關系。因為世上萬物紛繁雜多,其本質也復雜多元,所有對立與差別,都統一于宇宙的多樣性、無限性與和諧性中了。宇宙要保持它的動態平衡,就必須讓相反相成的力量同時存在于一個統一體中,真與偽、善與惡、美與丑、生與死、有與無總是同時并存、相互斗爭、同時發展、循環不已、以致無窮。而宇宙為什么設計這樣一個陰陽并存、體用不二、物我難分、變易不止的生命運動過程,這是全然神秘的,我們與其徒勞地猜測它的原因和理由,不如將一己生命匯入此宇宙大化中,以人心體物心,還萬物以本真(邵子所謂“以物觀物”),并且盡情地品嘗生命的詩意與甘美。
領悟到這種萬物一如、了無差別、殊途同歸、不容己私、廣大和諧的宇宙境界的人,就是“至人”、“圣人”、人之所以秀出為萬物之靈者:“人謂之不圣,則吾之不知也。何哉?謂其能以一心觀萬心,一身觀萬身,一物觀萬物,一世觀萬世焉。又謂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又謂其與之彌綸天地,出入造化,進退古今,表里人物者焉?!比巳丝梢詾閳蛩?,人人可以為圣賢,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人成了無限天命的鐘愛之人,他代天行事,成全天地之大美,共譜宇宙之和諧,詩意神秘主義以神開始,而以人結束,所謂天人合一、人神不二也。
張載(1020-1077)是宋代儒學的另一個代表人物。少喜談兵,曾上書謁范仲淹。仲淹奇之,授以《中庸》一編。曰:“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于兵?”遂幡然有志于道。后受薦召對,神宗問治道,曰:“為治不法三代,終茍道也?!币虿粷M王安石新政,托疾告歸。終日危坐一室,左簡右編,俯讀仰思,冥心妙契,雖中夜必取燭疾書。嘗言:“吾學既得諸心,乃修其辭命;辭命無失,然后斷事;斷事無失,吾乃沛然?!?
張載認為,宇宙原質是氣:“凡可狀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氣也?!薄皻獠荒懿痪鄱鵀槿f物,萬物不能不散為太虛?!碧椭畾庾兓鵀榈?,可象者為氣,不可象者為神:“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氤氳相蕩、勝負屈伸之始。其來也,幾微易簡;其究也,廣大堅固?!⑹舛上鬄闅?,清通而不可象為神?!?
張子以神為萬物自我運動和變化的內在本性、根源和生命:“神,天德;化,天道。德,其體;道,其用。一于氣而已?!币簿褪钦f,神是天賦予的本性,化是天賦予的軌范。前者為本,后者為用?;|都是氣:前者不可見,后者可見。宇宙一氣流行,其勢如春天蒸騰的陽氣(“野馬”),謂之太和:“不如野馬氤氳,不足謂之太和?!碧椭畾?,浩然、湛然、健動不息、廣大堅固,凝聚而成萬物。萬物散而為太虛:“太虛為清,清則無礙,無礙故神?!薄扒鍢O則神?!币簿褪钦f,作為萬物內在的、淵深不測的生命,神乘氣而流行四方,絕不粘著于一處,因此無礙而清通,如同太虛無形,秘不可象?!爸林疄樯?,以其申也;反之為鬼,以其歸也?!边@樣,神就是宇宙生氣之伸張。
張子的神秘哲學達到對人生命運的高度達觀:“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為有象,不失吾常?!比松倔w為生命,而此個體生命原是宇宙大生命賦予的,因此,個體生命的失去,只是氣散而為虛,即重新匯入生命的本體和大源泉中,因此毫無悲觀之理;宇宙生氣凝聚而為個體生命,也是“不得已而然”的生命過程,獲得生命的個體也毫無道理存僥幸之心,行僥幸之事,因為天予之,天必奪之,只有順乎天命(常),以宇宙生命為個體生命的準繩和境界,不迷執一己之私,廣其心以觀宇宙,彼此親疏之見、好惡予奪之情悉歸泯滅,就能盡性、立命,有所作為矣。
張子認為虛無之說、貪利之見均有所偏:“彼語寂滅者,往而不返;徇生執有者,物而不化;二者雖有間矣,以言乎失道則均矣。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北菊撝_篇言“神秘主義是虛無主義和實用主義的對立面”,可謂與張子之言契合也。神秘主義以其超然的詩意境界,達到了對生命本質的高度達觀:“盡性,然后知生無所得,則死無所喪?!比松链?,哲學至此,可謂盡神盡妙,入于音詩,出乎難言,無復可加矣。
生死為氣之聚散,鬼神為氣之良能。故曰:“知性知天,則陰陽鬼神,皆吾分內耳?!币虼?,生死聚散、陰陽鬼神,皆天地變化之過程耳。此過程又稱“神化”,即神秘莫測、神圣偉大之變化也。物物為二,實共存一體:“一物而兩體,其太極之謂歟?”“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兩故化?!睆堊颖兑住?,以陰陽為天地變化之準繩:“游氣紛擾,合而成質者,生人物之萬殊。其陰陽兩端,循環不已者,立天地之大義?!睆堊右栽娙说南胂罅?,描繪出一幅生動的宇宙變化圖:“陰性凝聚,陽性發散。陰聚之,陽必散之。陽為陰累,則相持為雨而降。陰為陽得,則飄揚為云而升?!帤饽?,陽在內者不得出,則奮擊而為雷霆;在外者不得入,則周旋不舍而為風?!比酥^詩人能體萬物之情,則張子亦不愧為詩人矣:云雨風雷,在他筆下,活靈活現,非有透澈玲瓏之思,安有此盡神盡妙之語?
既知宇宙間惟此一氣,則一切現象,本來平等,了無差別。清虛者易于變化,合大化之旨,故為善;重濁者難于變化,離大化之旨,故為惡。一氣流行,有礙則駐,駐則有形,有形則不清,故“凡天地法象,皆神化之糟粕?!鄙窕?,天地大化之謂也:“氣有陰陽,推行有漸為化,合一不測為神?!币嗉矗哼w化為象,可得而見;合一為神,不可得而測也。故“天之不測謂之神,神之有常謂之天?!薄拔┣靹屿o終始之能,一也。故所以妙萬物而謂之神,通萬物而謂之道,體萬物而謂之性?!薄疤焖荒茏约赫邽槊?,不能無感者為性?!薄爸摽占礆?,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边@樣,天、神、道、氣、性、命……雖分殊無窮,但本質同一:無限生動、無限流行之宇宙生命過程也。這種世界觀將宇宙萬物視為一體,落實到人生哲學上,就是無私無礙的博大生命境界:“性者,萬物一原,非有我之所得而私也?!甭鋵嵉秸J識論和倫理學上,則是純任天然、與道共進:“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有思慮知識,則喪天矣?!薄盁o所感而起,妄也。感而通,誠也。計度而知,昏也。不思而得,素也?!边@種神秘主義的認識論是讓人放棄“攻取之欲”、“計度之私”,不蔽耳目、不溺物情,與天合一。
張子盛言天人合一之道:“天人異用,不足以言誠。天人異知,不足以盡明。所謂誠明者,性與天道,不見乎大小之別也?!薄吧癫豢芍滤?,存焉可也?;豢芍L,順焉可也?!边@種通有限無限、渾然無別的精神境界,又稱“大人”:“惟大人為能盡性,故立必俱立,知必周知,愛必兼愛,成不獨成?!庇纱?,張子標舉出一種宏大的天人境界:“……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瘎t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嫖犴樖?,沒吾寧也?!睆堊佣聪び钪嫔朴粕窕?,故能將有限的生命注入無限的生命創化過程,以實現“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偉大人文境界。
這是中國詩性智慧和中國神秘主義為人類開出的輝煌燦爛的生存境界,它以宇宙的神化、生命的神化為起點,以人生的奮發有為和詩化為終結,是一種令人心神兩旺的詩化哲學和生命哲學。它不需要用形而上學的虛構理念或宗教人格神來鼓舞人心,它從天地自然之生生大美中直接取材、提煉、升華,就寫成了一部宇宙神圣、生命神圣的偉大詩篇,天人合一、萬物和諧的圣詩神曲。中國神秘主義,作為一種詩意境界和生命智慧,實在是人類不可多得的寶貴精神財富,它必將為受盡虛無主義和實用主義困擾的今日世界開啟出博大深厚的生命源泉?!皢柷牡们迦缭S?為有源頭活水來!”(朱熹)這是中國文化綿綿不絕的天命,21世紀的心靈曙光。在此大氣磅礴的言說中,生命無須藉尼采之“酒”力,更無須藉??轮靶浴绷?,它清響悠悠,綿延不息,茫無際涯,使永恒的宇宙側耳聆聽,發自無限底蘊與奧妙深處的溫柔情意;它圓滿自足,在一派東方的清光靈雨中,翩翩起舞,環佩丁當,點染出浩蕩的宇宙春意……
宋代儒學中最著名的人物為北宋哲學家程顥(1032-1085)和其弟程頤(1033-1107)。二人幼時師從周敦頤,及長創立程氏學派,名高天下。大程和粹從容,與人言,使人有“春風和氣中坐了三月”之感。嘗蓄小魚幾尾,謂“欲觀萬物自得意?!比朔Q“明道先生”。明道以“生生”為天地宇宙之道:“天只是以生為道。繼此生理者即是善也,善便有一元的意思。元者善之長,萬物皆有春意……”宇宙即此生生之機,而其變化無窮的過程就是神?!疤斓刂皇窃O位,易行乎其中者神也?!薄吧袷菢O妙之語?!鄙袷翘斓刈兓钜?。
明道將孔孟的倫理概念“仁”提升為說明宇宙本體的哲學概念:“仁者,渾然與物同體”(84)“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若夫至仁則天地一身?!保ā哆z書》七)也就是說,人與萬物同此生生之流中,原為一體,推我及人、及于萬物,則萬物之生、天地之身全系于我,我只有博愛眾生、發政施仁,才能全人全己,共此大美:“萬物之生意最可觀,斯所謂仁也?!币虼巳收咦罡呔辰缇褪菍⑻斓厝f物包羅于一心,天人打成一片、全無分別:“說合天人,已是為不知者引而至之,天人無間?!边@樣人的心靈由一己之私擴充為廣大無垠,至誠感天動地,通乎神明:“窮神知化,化之妙者神也?!?
明道由此推出神秘主義的認識論和倫理學——“定性說”:“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蛱斓刂?,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薄叭饲楦饔兴?,故不能適道。大患在于自私而用知。自私則不能以有為為應跡,用知則不能以明覺為自然?!币虼?,正確的認識事物的方法是內不執我,外不障物,順應自然,直覺為先,不任情、不尚智,有為而不徇物,從而澄然虛明,德性大備。他曾在長安倉中閑坐,第一遍數長廊柱不疑,再而疑,令人又數之,與初合,則知越著心把捉越不定。故此他主張以直覺把握事物,如“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般自然境界:“會得時,活潑潑地。不會得時,只是弄精神?!泵鞯雷再x詩以言此境界:“云淡風輕近午天,傍花依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
與其兄高遠從容不同,程頤的學說以一套嚴整縝密的修養功夫而著稱,他主張學道者循序漸進、密證精察,而后豁然貫通,所謂“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毙种刈缘?,弟尚窮理。兄貴兩忘,弟求寡欲。由此衍生出儒學兩派:理學和心學。二程門下,以謝良佐(1050-1103)和楊時(1053-1135)為最有名。良佐人稱“上蔡先生”,以“心有知覺之謂仁”,認為“仁者何也?活者以為仁,死者以為不仁?!睂⑷室暈橛钪骈g生生不已的本性,視為對自身生命責任的自覺。楊時號龜山先生,主張在超言絕象的沉靜中體驗人的道心,從而通天下之志、類萬物之情、參天地之化。胡宏(1106-1161),人稱五峰先生,認為人之本性為“天地鬼神之奧”,善惡之名均無以當之;“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同行而異情”,人欲的正當展開就是天理,可謂議論得當。朱熹(1130-1200)將理、氣一分為二,認為天理是人良知的源泉,氣是人的自私之心的來源,主張通過格物窮理、主敬涵養等功夫,使理智之心可以統領性情,從而存天理、滅人欲,“浸成人間最有威權之一宗教”,儒家神秘主義的詩意精神反而大受損傷。
陸九淵(1139-1193)起而反對,主張心理一如,“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富有快意生風的自由精神,遂為一代心學大宗。他說:“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者,無非此心。只要默坐澄心,排除各種成見、權威、經典解釋、煩惱,就能“收拾精神,自作主宰”。他不事著作,認為“六經皆我注腳”,在崇經好古的中國,此等言論,雖千載之下,猶感其清風拂面,令人奮發,誠大雄無畏者也。子靜高足楊簡(1141-1226),人稱慈湖先生,根據自身的神秘體驗,主張“意慮不作,澄然虛明,如日如月,無思無為而萬物畢照”,以為人心虛明無體、廣大無際,可以包納宇宙萬物:“天地,我之天地;變化,我之變化,非他物也?!迕髡?,吾之清明;博厚者,吾之博厚,而人不自知也?!?94)其高遠玄妙的詩意境界,南宋儒者無出其右者。
明前期儒學代表人物為曹端(1376-1434)、薛宣(1389-1465)、胡居仁(1434-1484)。三人精思篤行,頗有可觀。陳獻章(1428-1500),人稱“白沙先生”,為明代心學先驅,主張靜坐以涵養心神,獲得灑脫、自然之樂,進而達到“天地我立,萬化我出”、“微塵六合,瞬息千古”的神秘化一境界。他以自我的無比充足,樹立起中國詩性智慧的“大我”理想,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體驗“俯仰天地間,此身何茂昂”的偉大生命境界。
心學至王守仁(1472-1529)乃大盛。他認為心外無物,“意之所在便是物”(《傳習錄》上,《陽明全書》卷一),把心靈對一切物象不滯不著的天性作為人的理想境界,“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敝鲝垺爸铝贾?、“知行合一”,將人心德性與德行實踐結合在一起,影響很大。陽明密友湛若水(1466-1560),號甘泉,主張“隨處體認天理”,知行交進,達乎善境。羅欽順(1465-1547)糾朱子之偏,重新確立體用不二的詩性智慧,提出理氣原本一物,道心人心一也。王廷相(1474-1544)也力駁朱子理氣二元論,認為“天地之間,一氣生生”,認為人的思之“神識”與見聞匯合而成知識。
王陽明門下高足王畿(1498-1583),號龍溪,主張人心葆此一點靈機,如空中鳥跡,本來清凈,就能神機妙應,頓悟真理。另一高足王艮(1483-1540),號心齋,認為“生機暢遂”就是仁,主張人心擺脫物欲纏繞,純任自然,一片天機,灑落自在,就是妙道天理,因而成“泰州學派”,其中羅汝芳(號近溪,1515-1588)主張以赤子之心體萬物一如,宇宙間一片生機洋溢,萬物中天機流行,人心亦暢行無息,當下生意津津,妙合天人,其說可謂詩意盎然,得儒家神秘主義之精髓。(97)傳陽明之學最純正的是羅念庵(1504-1564),以真切為性命,以修養功夫為樞紐,認為須熬得住枯槁寂寞,才能德行有成。與此說相反,顏山農、何心隱、李贄(1527-1602)等人,提倡破除綱常名教的自由精神,人稱王學末流、“狂禪派”。對此進行修正的則有顧憲成(1550-1612)、高攀龍(1562-1626)等人的“東林派”。高氏號景逸,著《靜坐說》曰:“才添一念,便失本色?!o至三日,必臻妙境?!本挫o功夫須長期為之:“圣解一破立盡,凡情萬疊難銷?!泵髂┤鍖W以劉宗周(號蕺山,1578-1645)為代表,以誠意慎獨為修養功夫。他的學生黃宗羲,與顧亭林、王船山、顏習齋等,值明亡清立之變,將儒學從高遠致思、切身修養之學,轉為經世致用、考訂文獻之學,哲學本體論的進展需要漢唐時代佛學、道教那樣有力的新思潮的推動,才有可能。這一次,中國人面臨的是與印度人的東方思維全然不同的西方思想和西方文明。
20世紀中國學術思想與哲學運動不幸落入張皇失措的境地,是因為中國人拋棄了自己固有的世界觀和文化,在西方近代文明的啟蒙獨斷主義背后亦步亦趨,由于缺乏相似的社會歷史條件,西方文明的精華沒有學到,中國固有文明的精華卻已蕩然無存,這樣,舊文明中殘留的糟粕和外文明中“拿來”的糟粕相結合,造成了近代中國的混亂和苦難,人文價值在中國被徹底摧毀。
今天儒家人文價值的重建,必須以全新的眼光來看待東西文明傳統,以生命精神和創造精神萃取中國固有文明的精華和外來西方文明的精華,使之融會貫通、再創新意。當此世紀轉折的關頭,循規蹈矩、自陷繩墨的所謂“考據之學”無補于人心之墜落、人文之崩頹,只有依“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之古訓,發揚2500年前先秦思想家那種原創精神,依靠現代生命體驗和人文需求為裁定的標準,敢于取舍、敢于創造,才能重建中國人的世界觀,并對世界文明與世界哲學、學術的未來發展作出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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