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你在北京某購物廣場或巴黎香謝里榭大街上散步，你腦海中能殘留些什麼？你一定回答：廣告。

巨大無朋的、光彩奪目的、攝人心魂、撩人情欲的廣告——那些全裸或半裸的軀體，那些明眸皓齒，那些肌膚，那些眼神……廣告作為時尚載體，功能比古埃及帝國的法老陵墓——金字塔或古羅馬帝國的凱旋門更強大。

它阻斷全宇宙奔騰不息的時間和事件的洪流，讓萬事萬物圍繞它旋轉，為它舞蹈和迷狂，直到它代替宇宙，成為時間和事件的中心。

我們暗自思忖，大到宇宙，小至人生，我們能把握什麼？我們唯一能把握的，是此刻，是花般飄舞的絲質睡袍、怒放的絲襪和胸罩，是“卡爾文·克萊因”內褲，是緊貼這些物質的妖嬈的肉體，是我們驟然短促的呼吸……

緊鎖在事物內部的意義，剎那間被性感和情欲解放出來，占有我們，讓我們屏息凝神，目光迷茫，向每一個完美的軀體折節稱臣。

亙古如初，希臘悠悠河畔發出“萬物皆流”之嘆的晦澀哲人赫拉克利特，如今面對洶洶人潮中疲于奔命的我們，應當發布新的箴言：“萬物皆時尚”！

哲人可以拒絕王位并且宣稱“有人有神，還有象赫拉克利特這樣的生物”，我們卻無法抗拒人潮中的一個虛幻而美麗的側影。

本能驅使我們回頭，空間凝固、時光倒流、人潮褪色、萬物屏息：情欲的美妙急流在心頭猛地一涌，使你心臟略感不適，你呆在原地，猶如遭受電擊——

你內心知道：這是唯一的真實，亙古不變、屢試不爽、經久不息，你就是為此而生存的——

你的腦中一片空白，所有束縛與局限都崩解了，學校、家庭、社會的規則土崩瓦解，一切曾經讓你感奮、希望有所作為的意義都中止了；

那美麗的姿容、物品、氣味和聲響，那讓你的血液加速奔流的東西，如滿月浮出云層，在皎潔而神秘的夜空中綻放，向你傾泄愛慕的清輝、焦渴的呼吸、因痛苦和快樂而泛起的呻吟、被壓抑的野性的呼喊與狂叫——

那是狂瀉不止、不容分說的意義的瀑布：它讓你脫去矯飾，裸露身體，卸下靈魂的重擔。

你！只有你！你是短暫臟臟塵世的唯一真理！

除了占有，與你結合，沒有別的出路，別的真理！

羞澀讓我逡巡，拒絕是更強的刺激，飽漲的生命器官如種子一般渴望破土和奔涌，你叫喊著，伸出無數召喚的手臂，你渴望被占有、被強暴，讓宿命如愿以償，讓此刻永垂不朽！

“你”可以是人體，也可以是物品，更可以是一種情境。

每當夕陽西下、夜幕將垂，山川草木反而更加耀眼奪目，因為大地經過一白晝的掙扎與痛苦，此刻渴望姑息自己，放縱自己，遺失自己……

在永恒的生命潮汐中，猶如永睡之前的牧羊少年恩底彌翁，被月光悄然愛撫；猶如莫扎特的協奏曲，在永不止息的潺潺流動中，漾起輕愁和感動的漣漪，那無與倫比的寧靜與開闊，仿佛整個宇宙都簇擁身邊，側耳諦聽這美妙的神笛。

統治古典時代人的身心的，是宗教（東方神秘主義、希臘神秘主義、基督教神秘主義等）；統治現代人身心的，是一種新宗教，即時尚宗教。

時尚的意義，比古希臘諸神和基督教上帝的威力更強大，它以肉體的、塵世的、短暫的、空虛的美，代替神或上帝之精神的、神圣的、永恒的美，讓世人沉醉其中。

理性的、概念的、道德的意義突然中止，時尚傾泄出不容分說的、不可抗拒的、不可思議的、非理性的、非道德的神秘意義，奔騰著情欲、本能、沖動之美的意義瀑布。

濟慈說過一句響徹千古的名言：“檢驗真實的唯一標準是脈搏的跳動”。我的博士論文，曾加以引用。

提交答辯時，這句話被有關方面刪除了。

一旦答辯通過，贏得博士學位和三聯書店的出版邀約，我毫不猶豫地重新加上了這句話。

贏得一次脈搏跳動，遠勝過贏得那一切。

因為真實蘊涵其中。

真實就是血液的流動。

血液之脈搏，為了真實而跳動。

舍此無他。

2016年10月12日，連續霧霾陰濕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