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在時間與空間中生滅。
但時間與空間在人類的感覺中卻是不盡相同的:人每時每刻都能感知自身在空間中的位置與移動,人的視覺隨時告訴人所處的空間環境;但時間不然,它點點滴滴地、無法察覺地流逝,人總是突然與“時間”相撞:已經過去很久了嗎?
鏡子提醒你紅顏老去、韶華不再。
此刻你才驀然觸及事物的本質——從生到滅,永不停息地衰老、死亡、消失,一個更新的生命會接替你。
他仍然會象你一樣受苦、迷惑、喜悅、掙扎,然后象你一樣消失。如此循環往復、以至無窮。
時尚的意義就在于以“入時”的、新異的外貌,掩飾時間的流逝;它模仿時間的循環,以空間中形象的不斷變幻與反復,造成一種假象:仿佛時間凝固不動,而人世的一切,無論是服裝、食品、居室、交通工具或旅行方式,還是思想或藝術品味的風行,也將韶華永駐、紅顏不老。
羅蘭·巴特在《符號帝國》(1970)中將一切文化符號或書寫行為,與禪悟之“意義的丟失”相比擬。
本文與影象的交織造成一種“視覺上的不確定性的沖擊”,身體、面孔、書寫等一切符號可以“循環互換”,在這種情境中,作者的心靈出現某種迷亂,從前讀過的東西頃刻傾覆,意義遭到撕碎,漸漸導致一種不可替代的空虛,造成震動,而客觀物依然是有意味的,依然悅人心意。
頓悟(禪宗中驀然出現的現象)是一種強烈的(盡管是無形的)地震,使知識或主體產生搖擺:它創造出一種無言之境。
它同樣也是構成寫作的一種無言之境;從這種空無中產生出諸般特點,禪宗憑借著這些特點來書寫花園、姿態、房屋、插花、面容、暴力,而抽光一切意義。
時尚是“意義的抽空”或“意義的丟失”,它契合作為宗教義理與哲學義理之高峰的佛教哲理,其“三法印”——“諸行無?!?、“諸法無我”、“涅磐寂靜”之哲理核心,乃“空無”。
故巴特《符號帝國》第一章“遙遠的國度”的開頭,是一幅著傳統服裝的日本美少年的似嗔還笑的面部特寫照片,結尾則是一幅漢字“無”(繁體)的書法作品。
由此,將日本文化乃至整個當代文化這一“符號帝國”的“虛幻無常之美”和“空無”的本質合盤托出。
全書的結尾仍是這幅美少年的面部特寫照片,這次美少年嘴唇微張,微笑之光隱含于眼角眉梢,旁配一行手寫體的法文“近于微笑”。
全書終結于這樣的語句:“……其內容無可挽回地消失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讓你抓住?!?
如此轉瞬即逝、虛無縹緲的少年微笑之美,書寫之神秘,意義之空無,循環往復,彼此指涉,貫穿勾連,無終而終。
時尚以塵世肉體的虛幻空無之美,鍛造出一種強大的、全球通行并被普遍認可的“普世宗教”,它清洗、排除、質疑和顛覆一切能被人類的可憐理性所能把握的意義。
它讓人的肉體挑戰并制服了靈魂,它的話語策略是:只有肉體,沒有靈魂!只有情欲,沒有真理!
當代世界自宗教消亡以來,啟蒙獨斷主義和市場自由主義一路凱歌高奏,人的物欲、情欲、暴力獸欲代替傳統宗教,不斷被披上“人性”或“個性”的華麗外衣,解放的旗幟四處飄揚。
以往物質匱乏時代的“存天理滅人欲”一變而為如今物質過剩時代的“存人欲滅天理”。
人在廣漠而新奇的世界上,除了崇拜自身以及肉欲的滿足外,別無滿足、別無期盼、別無依靠……《羅蘭·巴特傳》作者路易-讓·卡爾韋,援引學者比爾日蘭的話,精辟地論述說:“他是一個神秘主義者,當然不是禁欲的神秘主義,而是情欲的神秘主義,他實踐著一種情欲的文化……”
時尚符號,是一種神秘的肉欲,只要宇宙強大而神秘的性機能、生殖機能存在,它就總是宇宙的中心。
任何理性的、或道德的意義,要么偷偷分享它的光輝,要么自身消亡。
時尚構筑起了唯一持久的帝國。
2016年10月13日,清晨霧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