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沿“?!保ê蠛#┥⒉?、尋書,從泛濫成災的新書垃圾中,竟然意外發現一本難得的翻譯佳作《尼金斯基手記》,被尊為“世界第八奇跡”和“舞蹈之神”的瓦斯拉夫·尼金斯基(1890-1950)在1918年或1919年間寫成的偉大心靈獨白,讓我對“才如江海命如絲”的古今天才的命運,唏噓不已。
1900年,即“悲慘的20-21世紀”的開始之年,10歲的尼金斯基,從150多名俄國頂尖考生中,脫穎而出,成為考取圣彼得堡帝國芭蕾舞學校的6名學生之一。
他兒時與兄妹的合照,顯示一個敏感溫柔、聰慧美麗的圓臉男孩,正微笑著的心靈世界;初登舞臺時,他完美如希臘神話中的水仙少年那喀索斯……
他18歲時即以表演天才聞名全俄,被尊為“世界第八奇跡”。
1909年他加入著名經紀人、同性情人佳吉列夫的俄國芭蕾舞團,在巴黎首演獲得全球性的巨大成功。
這一時期的他穿禮服的照片顯示,成年世界的陰影已經開始籠罩這位英俊少年與舞蹈天才:他的眼神迷離而畏懼,仿佛莫測的命運正在不遠處等待著他,讓他憂慮。
這一時期他編舞并主演了芭蕾史上的巨作《牧神的午后》和《春之祭》,開創了芭蕾新時代,他被尊為“舞蹈之神”。
1913年,他因賭氣于佳吉列夫與其他男孩私通款曲,不顧自己如日中天的事業,老板兼情人佳吉列夫的威脅,在阿根廷與芭蕾舞女羅茉娜宣布“結婚”(他實際不能與異性同房)。
佳吉列夫立即發來電報,宣布將他開除出俄國芭蕾舞團。
從此,他的芭蕾事業數度陷于困頓。
1914年一戰爆發,他因俄國國籍被奧地利和匈牙利監禁。
被營救出獄后,他前往美國進行巡演。
1916年他由于對佳吉列夫的不能自拔的愛,開始出現精神病癥狀。佳吉列夫的缺位,使他的舞團混亂不堪。
1917年他開始在南美巡演,但自組舞團的全球巡演,使他心力交瘁:庸俗煩雜的事務,使天才的編舞家和舞男數度崩潰。
1918年至1919年間精神病日益嚴重,在療養期間,他創作出了絕世驚艷的《尼金斯基手記》以及一批繪畫。
1919年3月10日,他被確診為精神分裂癥并被送入精神病療養院。從此,全球第一舞蹈家再也沒有恢復理智。
從世俗的角度看,尼金斯基的悲劇在于:他無法用幽默寬大的態度,對待比自己強大一萬倍的野蠻時尚力量——他的老板兼情人佳吉列夫,就是這種體制化力量的化身:腦筋靈活,隨機應變,庸俗勢利,好色貪婪,隨處留情。
幽默個性或寬大習慣,恰是駕馭社會時尚與藝術時尚的先決條件,而偏偏尼金斯基是一個永遠拒絕長大的孩子,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經承受不了庸俗時世的一系列打擊,最終被時尚逼瘋。
然而,恰恰是一塵不染的純潔與真摯,才是玉成偉大藝術的先決條件。尼金斯基的拒絕長大、驕傲任性,恰好是他在藝術上獨步古今的深層原因。
世俗與理想的沖突、時尚與藝術的交鋒,自從可憐的人類被神奇地賦予情感和理智起,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現代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機制,使這一沖突更加慘酷和劇烈,這就是近代以來哲人、詩人、藝術家頻繁發瘋或自殺的原因。
電影天才卓別林在《自傳》中回憶道:“在我生活的世界上,我只見過少數的幾個天才,尼金斯基便是其中之一:他仿佛有一股催眠力,象神一樣;他的沉著暗示著超乎塵世的心境;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詩,每一個跳躍都是進入奇幻之境的飛升……六個月之后,尼金斯基瘋了……我親眼看到,一個敏銳的心靈離棄了這個殘酷的、被戰爭蹂躪的世界,進入到他自己的夢境之中?!?
在第一冊筆記《情感》開篇處,富于文學天才的尼金斯基出手不凡地描寫了自己周邊的環境:
“瑞士病得很重,因為它處處都是山峰,它想得到太多。它被擁擠的人們擠到一旁,漸漸干枯了……我很害怕人群——因為他們既沒有感覺到我,也不能了解我,而且要我過和他們一樣的生活?!?
天才總是被周邊病態環境擠壓摧殘,而1910年代,正是世界性瘋狂大發作的年代:“我知道我母親和妹妹為了躲避內戰,已經逃離了莫斯科,戰爭把她們炸光了……”
他常陷入噩夢中:“我好象在雪地上看見一些血……我走到一座懸崖邊,才發現看到的不是血,而是淚水……”
天才隨時會被時尚扼殺,更何況他是同志天才;世俗的議論始終困擾著他,使他終生痛苦不堪。
所有平庸者(異性戀者似占絕大多數)一邊向權勢、金錢、名流頂禮膜拜,一邊隨時準備說:“看著吧,早晚跌倒!”
平庸者永遠不會跌倒,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從跪拜、俯仰、攀援、拉扯、蛆中爬來爬去的狀態中,真正直立起來過。
這些人從小到大,以標準化的流程被孕育、生產、教育、重點培養和使用,最終在惡俗卑鄙中度過空虛的一生。
他們在普選制中一人一票,總是選舉出一個更大的草包(2016美國總統候選人希拉里或特朗普之類)用以奴役、欺騙他們,以獲得受虐的快感;在集權制度中,他們以“群眾”的名義,在廣場舞上盡情發揮惡俗吵鬧的德性,順便監視任何過往者,以便向主子密告“某人形跡可疑”!
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形容這些人“數目龐大卻面目模糊”,我倒能添加一種描繪——某大學教授私下說,全天下中文系(今稱文學院)的“婆娘們”都是一樣的:“一絲不茍地貫徹當權者的意志,假裝對一切精通,從‘無利害的愉悅’(康德首唱此說,十分荒謬:愉悅本身就是一種利害,峰按),到‘詩以有境界為上’(王國維《人間詞話》所唱,境界乃主觀建構,與詩意無關,峰按),千篇一律、喋喋不休;主持、編造各種筆試、面試,高居某部門主任,實則是一個大草包!”
我提醒他:“這種‘婆娘性’,似乎不限于婆娘!”
他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