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曰“知幾其神乎!”幾者,萬物莫測變化之先機,唯神明能知之,凡人只能保持幽默,接受變化,與變化為伍。
同樣是罕見的藝術天才,查利·卓別林(1889-1977)卻憑著他超人的堅韌毅力和幽默感,平安度過了人生的一場場危機,取得了電影藝術迄今無人能夠超越的偉大成就,成為舉世尊仰的偉大人道主義者,并且“福祿長享”,度過了幸福的一生。
考慮到動蕩不寧、危機重重的20-21世紀的世界鄙俗現實,卓別林自謂“幸運兒”,而他的“幸運”正來自于他的幽默感、他的艱苦奮斗和他“寵辱不驚”的精神。
卓別林有一個極其不幸的童年:父親遺棄了他和母親、酗酒早死;母親因饑餓、貧窮、憂慮和孤獨而發瘋,長期住在精神病院;一文不名的他早早失學、被送入孤兒院,常常挨餓并露宿街頭。但他沒有氣餒,反而發奮圖強,全憑一己才華和奮斗,成為倫敦當時著名的少年藝人,并且進入美國好萊塢電影圈,成為默片時代最著名的喜劇明星和電影編導。
他編、導、演、作曲、制片的偉大默片經典《淘金記》、《馬戲團》、《城市之光》、《摩登時代》、《大獨裁者》等,成為迄今無人能夠企及的不朽藝術珍品。
卓別林遭遇到的最大時尚變遷,是1920年代末期有聲電影的崛起:“米高梅影片公司放映了它的《輕歌曼舞》,那是一部大型音樂片,雖然內容庸俗無聊,但放映時賣座極盛。這是有聲電影的發軔,此后所有電影院立刻開始爭訂有聲電影。無聲電影衰落的日子到了?!?
作為無聲電影時代最偉大的演員和編導,卓別林沒有立即盲目地追隨時尚,而是冷靜分析了當時情勢和自己的優勢,決定繼續拍攝默片、繼續發揮自己的啞劇天賦和喜劇才華,連續拍出了不朽的默片經典《城市之光》、《摩登時代》和《大獨裁者》。
事實證明:盲目追隨時尚是藝術品質的毀滅。
正如歌劇、話劇和啞劇可以并存一樣,默片的喜劇特長如果不加以充分發揮,就盲目轉向有聲喜劇片,則演員在鏡頭前充分發揮演技的偉大傳統就會消失。
很多演員逐漸被訓練成鏡頭前的漂亮木偶和模特,任憑鏡頭擺布,最終成為沒有思想和表現力的廢物,如今電影學院的大批表演專業學生就是如此。
指揮、調度攝影機的導演,則一味追求場面的豪華、對白的風趣和演員漂亮,最終將好萊塢電影模式送上絕路。
但視聽綜合的有聲電影,畢竟是大勢所趨,卓別林一度悲觀地打算洗手不干、到香港去做“寓公”:“原來好萊塢那種優美寧靜的空氣已經不復存在。一夜之間,仿佛電影已經變成了一種冷酷無情的工業?!瓘碗s的配音設備……大得象屋子的攝影機……在攝影場上一路轟隆隆地推過去……傳聲器象魚竿一樣在演員頭頂搖晃……一個人的四周布置了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叫他怎么從事創作呢?我厭惡這一切?!?
卓別林所描繪的好萊塢電影工業的拍攝現場,如今從攝影棚移到了外景地,但運作過程大致相同。
只有那些低成本的實驗電影,才允許演員和導演在鏡頭內外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而一般所謂豪華巨制即“票房大片”,則完全被電影工業的技術要求所左右。
個人才華或獨特視角完全無足輕重,電影由“低級雜?!弊兂闪撕馁Y數億之巨的“大型雜?!?,觀眾不再把電影看作嚴肅藝術或高雅藝術,只把它當成休閑娛樂的一種粗俗形式。
啟蒙主義預設,伴隨物質條件和社會自由度的提升,人類可以在道德和審美上不斷提升、完善自身,直至一個“理想社會”君臨。而20-21世紀的歷史事實,徹底擊碎了這個玫瑰色的夢幻。具體到媒介傳播的角度看,一種媒介或一種技術的傳播,并非必然帶來某種社會品質或藝術品味的提升,恰恰相反,如果沒有相當時間的消化提升,則往往出現事與愿違的下降乃至墮落。
卓別林花了整整十年時間、拍了70余部無聲電影,才將倫敦舞臺的喜劇藝術打磨為好萊塢的喜劇默片,然后又用了十年的時間,才推出了《城市之光》、《摩登時代》和《大獨裁者》這樣的默片經典,換言之,20年,是某種藝術時尚臻于成熟的起碼時間,但在2016年的北京,人人都奢望著在商業、藝術乃至人文領域“一夜賺得盆滿缽滿”!
古典藝術則需要遠遠超過20年的時間才能成熟。
現代技術與現代媒介的過快傳播與進步,只能將一種無法預見的社會后果和藝術趣味帶給大眾。
恰似生產流水線對工人神經的摧殘(卓別林經典電影《摩登時代》里流水線上精神失常的工人為代表)、汽車作為家庭或私人交通工具對全球生態環境、交通擁堵、辦事效率、人際和諧與身心健康造成的毀滅性影響一樣,電子媒介對大眾閱讀品味的負面影響,造成了文學表達等一切公共品味的極度低俗。
俗不可耐、惡劣粗鄙,也漸漸成了一種時尚。
盧梭在《論科學與藝術》里所言“科學與藝術腐蝕人類道德”的偽命題,在當今有了一種特別限定的意義:病態膨脹到不顧生態極限的科學技術和低俗到當代商業電影票房決定一切的“藝術”,才是人類道德普遍低迷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