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文化時尚或社會風尚,看似瞬息萬變、反復無常,實則其哲理背景仍可以追溯到這一文明的思想價值體系:古典中國的文化風尚的核心是以人生的詩意化,無論其政治制度、生活方式、學術著作、文學作品,還是其建筑園林或繪畫書法等,都追求人與自然秩序(道)的詩意和諧。中國人相信:人生的終極解脫只能是順從自然、順從天命。
地處愛琴海諸島的古希臘人則不然,盡管他們也敬畏神靈,但更相信自己的作為。在他們看來,神不過比人更長壽、更有威力而已,他們很少將神與嚴肅的道德規范聯系在一起,希臘世界觀的底色是世俗主義和人文主義的,人生的榮耀、享樂、美麗是希臘社會的核心價值,肉體的完美、感官的歡樂是希臘時尚的主要形式,希臘人把無法解釋的一切——肉體美的短暫、感官歡樂的喪失、衰老、死亡和失敗,歸之于更神秘的“命運”。
命運統治著希臘“人神混雜”的世界,直到柏拉圖把命運合乎理性地解釋為短暫現象世界之上的恒久本體世界(理念)的表現,這時,富于青春氣息的希臘文明便開始凋萎了。
置身于希臘的偉大文化遺跡中,你的靈魂將被洗滌干凈,希臘雕塑所標舉的人的身心調和的完美境界,把現代生活的卑屈浮躁以及對人性的悲觀看法一掃而光。
你將真切地領悟中國人“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尚書·泰誓》)這句千古名訓的深邃涵義,你會明白:中國人文主義的根本信念,與希臘人文主義異曲同工。
從孔子到赫拉克利特,從沂水之濱到臨流而嘆的“晦澀哲人”浸透雙足與心靈的同樣清涼中,中國人文主義迸發出對宇宙和諧生命之流(“逝者如斯”)的偉大人生信念(“不舍晝夜“);而同樣是人文主義的世界觀,古希臘人的感悟是:既然生死窮達由超自然力量操縱,萬物無情流逝(“萬物皆流”),那么人生的價值就是奮力抓住每個瞬間,盡力搏取榮耀和贊美,盡情地享受短暫生命的一切美好,過一種享樂的生活。
世上沒有什么藝術品比古希臘的雕塑與繪畫更能展現人體的完美和生命的青春活力;世上沒有什么書寫品比古希臘的文學作品更能展現濃烈而微妙的人生哀樂;世上沒有什么真實世界比古希臘人神混雜的神話-想象世界更生動更逼真更美妙……
希臘人渴望人生享樂無限延長,但人生局限必須直接面對。最早展現這一渴望和洞察的,是荷馬的史詩和薩福的情詩。
荷馬在史詩《伊利亞特》中吟道:
“……可憐的凡人,象樹葉一樣,一時間風華森茂,生機如火,食用大地的碩果。然而好景不長,他們枯竭衰老,體毀人亡?!?
人生短暫,所在必爭!
對一個古希臘男子來說,不惜一切地追求榮譽、財富、權勢或美色,不僅是社會風尚和社會價值所嘉許的行為,更是檢驗一個男子勇氣、毅力、智慧和力量的最重要尺度。
史詩《伊利亞特》的中心情節之一,就是阿基里斯(Achilles)在特洛伊城前因希臘聯軍主帥阿伽門農(Agamemnon)霸占自己的女俘虜而罷戰,又因友伴和情人帕特羅克洛斯(Patroclus)陣前被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Hector)殺死而復戰[3],阿基里斯殺死赫克托耳,奠定了希臘聯軍對特洛伊之戰的最后勝利。
阿基里斯罷戰和復戰的原因只有一個:榮譽,一個男子漢、一個英雄戰士享用自己戰利品——財富或奴隸——的榮譽,被阿伽門農奪去,他因此罷戰;當戰友兼同性情人帕特羅克洛斯被殺,自少年時代就結下的友愛、戰斗中的生死之交,使阿基里斯毫不猶豫重新拿起武器,為亡友復仇。荷馬在描寫阿基里斯為帕特羅克洛斯復仇、殺死赫克托耳以后,其悲傷仍無比深重:
“……要知道,在我有生之日,我的心靈再也不會經受如此的悲傷?!ㄋ┨傻乖隗@濤震響的海灘,粗聲哀叫……”
這時,帕特羅克洛斯的幽靈出現在他面前:
“你在睡覺,阿基里斯?你已把我忘卻——是否因我死了,你就這樣待我?我活著的時候,你可從來不曾疏忽……”
這分明是情人間的怨言和嬌嗔。
緊接下來,帕特羅克洛斯囑咐將自己的遺骨與將來阿基里斯的遺骨合葬,阿基里斯答應道:
“……我會妥辦一切,照你說的去做。哦,請你再離近點,讓我們互相擁抱,哪怕只有短暫的瞬間……”
在古希臘的社交時尚中,英俊強健的男子是全社會愛慕的偶像,青少年男子與成年男子之間師生兼伴侶的同性愛關系,不僅體現在同性軍人之間生死與共的愛情中,如法國古典主義畫家大衛在油畫中描繪的公元前480年的溫泉關之戰中,斯巴達王萊奧尼達斯(Leonidas)手下的士兵彼此擁抱、親吻,結成堅不可摧的團隊,以抵御波斯人的進犯;也體現在蘇格拉底與雅典青年軍官阿爾西比德的師生關系中。
柏拉圖在《會飲篇》中成功解釋了同性愛自古與異性愛并存的原因:人本來是“雌雄同體”,兼具雙性氣質,因此,對同性和異性的美色均會產生愛戀。歷史證實了這一論斷:許多偉大人物,如蘇格拉底、莎士比亞、惠特曼、王爾德、紀德、維特根斯坦等,都是同性愛者或雙性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