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米開朗基羅以悲天憫人的眼睛,洞察了人世的虛幻與天才的孤獨。第109首詩寫道:
……不只一個人可以看出,歡樂的話語背后
是內心的蒼白與苦澀。良好的趣味如此稀少,
在人群中已然褪色……
盲目的世界!你把贊美、地位、獎賞和光榮
濫給了那些極不相稱的人。
明察這一切如挨了一鞭子!疼痛!
偉大的思想家、天才的藝術家,在大眾趣味決定一切的現代社會中,常常遭遇這樣心神沮喪的時刻:瘋狂的雜草憑借旺健的掠奪力總是擊敗那嬌弱的名花;平庸的大眾趣味總是淹沒了天才的創造力。
在富有洞察力的眼中,歷史處于長久的退化之中:“當死亡懸于頭上,我的今天在枯萎;未來只是夢幻”:
只有一個可以實現。那是死。(151首)
……活著是更真實的死亡。(226首)
讀到這里,我怦然心動:假如死亡就是徹底喪失知覺,那么,死亡就不是生命中的一件事,誠如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或《文化與價值》所言;活著,必須時時刻刻忍受痛苦和流逝,一步步逼近死亡,這才是真實的死,莊子所謂“哀莫大于心死”;唯有惠特曼,能將死亡“情愛化”,在偉大而甘美的《從永久擺蕩的搖籃》和《當紫丁香在傍晚的庭院里開放》所吟詠、所謳歌的“死亡冰涼纏繞的手臂”、“沙沙絮語,浴遍全身”予以刻畫……南非某個杰出詩人,常常面對浩瀚的印度洋與大西洋,吟誦這兩首“論死的”偉大詩篇;米開朗琪羅以有力的筆觸,第一次“論死”,其簡潔、剛勁、有力,真乃“現代詩”的鼻祖!
……就這樣當各種年齡的人競相爭比,
世上展現了這一張或那一張臉,
最終磨難和謬誤帶給你
神圣至極的美。然后塵世衰老;死在旦夕:
恐怖與美就這樣捆綁在一起,
我饑餓靈魂的古怪筵席……(241首)
時間的鏡子講述了什麼真理?。?53首)
讀此,可知文藝復興時代的偉大藝術、文學、整個文化的罕匹高度——歐洲仍在教皇、國王等各種政治勢力的角逐和撕扯之下,但丁、蒙田、莎士比亞、米開朗琪羅、維科等傲然屹立,不為所動,創造出“人類的奇跡”;拙劣的小冊子作者盧梭,遭到梅斯特、博克和伏爾泰的迎頭痛擊;蹩腳的哲學家康德、黑格爾遭到蘭克的深刻嘲笑;
海頓、莫扎特、貝多芬等各自寫出不朽的華章,對拿破侖及其侵略軍嗤之以鼻(莫扎特早死,沒趕上法國大革命的屠殺和拿破侖的入侵;貝多芬年輕,先把第三交響曲題獻給拿破侖,后又撕去這一頁;海頓高壽,在拿破侖哨兵監視下,門戶洞開,高奏、高唱奧地利國歌,引得圍觀者落淚);歷史就在偉大的轉折與不可遏止的衰退之中:伴隨1914-1918年的世界大戰,歐洲永遠交出了引領世界文明的火炬,卡爾·雅斯貝爾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敏銳地指出“一戰結束了全部的歐洲文明”;人類在過度的亢奮之后,墮入迷惘,再也無法抵達全部歷史的兩大巔峰——晚周時代的中國與文藝復興時代的歐洲了。
我珍愛過的藝術,我在太陽下的季節,
名聲、喝彩——我追逐過的偽善,
只留給我勞役、貧窮、衰老和孤單。
在從高山瀑布般瀉落的石塊間,
在這擁擠的石礫里,我翻滾著發現自己……(275首)
任何年齡的人,曾經以想象的美
挑戰自然,最后都變得謙卑:
塵世所渴望的,都枯萎成一聲悲嘆。(277首)
希望已經死亡,無數次期盼
從我曾為之自豪的自我中解放。(288首)
瞎了眼的世界,惡與善拼爭,
善迅疾被打倒,不放過最優秀的人。
所有的光明熄滅了,所有的勇士犧牲了,
真理卑躬屈膝,欺詐闊步橫行?!?
——不如死亡徑直來臨,
把我們最后的蒼白的思想
永遠凝固在僵硬的姿勢中。(295首)
年復一年,被執拗的誘惑包圍,
此刻呼喚相等的時間凈化心靈,
“沒有時間!”逼近的死亡統治著一切。
網羅中的邪惡愿望卻不受我支配。(297首)
人的肉體的沖動,是要生命無窮地延長、繁衍、享樂下去,為此,人甘愿做被自己內心中的天賦良知所堅決制止的一切丑惡的事情。在除中國文化以外的所有文化中,能有效喚醒、堅持良知,以對抗肉體自我圖存與享樂的“為人的沖動”的,是宗教。
西方的基督教,東方的猶太教、伊斯蘭教、印度教與佛教,莫不如此。然而宗教禁忌必須訴諸超自然的力量才能奏效,伴隨超自然力量被科學瓦解,宗教也隨之土崩瓦解。
迄今西方文化以及同一類型的東方文化,我稱呼為“喜馬拉雅以西文明”,都因宗教“道體”的衰落而陷于紊亂。
中國的紊亂,則由于非宗教的人文道體——儒家思想的衰落,整個民族因無共同道德信念而鄙俗無恥。
米開朗琪羅,作為一位偉大藝術家、詩人,獨自忍受著靈肉分裂的巨大痛苦。整個時代最深的矛盾與沖突,以千鈞之力,壓在這個孤獨老人的身上,他渴望如《睡著的奴隸》那樣閉眼不看世界,但不可能,他過人的才情使他匍匐在塵世之美的腳下,被肉體生機勃勃的美所壓倒,一如1532年的雕塑《勝利》:一位青年(以卡瓦耶里為原型)健美的裸體,緊緊壓在一位滿臉胡須的老人(米開朗琪羅)身上,青年的表情冷漠而英俊,老人的表情則無可奈何,仿佛心甘情愿。
這是情欲對理智的勝利,肉體之歡對人生尊嚴的征服,生命、死亡等本能力量對精神、價值、理想的摧毀,詩人偉大而痛苦的一生,印證了這一殘酷的真理。詩人因在沉淪的情欲之中難以自拔,遂向同樣困境的蕓蕓眾生,投以悲憫的一瞥……
羅曼·羅蘭在《米開朗琪羅傳》序言中說:“我在此所要敘述的悲劇,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痛苦,從生命的核心中發出的,它毫無間歇地侵蝕生命,直到把生命完全毀滅為止?!?
他沒有挑明這種痛苦的本質:與天才同一根源的、超乎常人的情欲。究極而論,人類世界的罪惡,是無可改變的,只有讓人欲被偉大的宗教體系(世界宗教)或道德體系(儒家思想)予以合理的約束,人類才能獲得安寧和拯救(顯然,在合理性上,儒家思想遠遠高于世界各大宗教的狂熱與專斷)。
文藝復興時代的藝術風格和文化時尚,顫動在“苦澀而又醉人”的情欲與“瑰麗寧靜的天堂景象”之間,散發出無與倫比的“絕美”氣息,永居人類想象力和創造力的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