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啟動近代歷史進程的重要城市,威尼斯不僅是文藝復興時代的文化中心之一,更因其是當時歐洲的重要商港,而成為特殊服務業——色情服務業的重要中心。資料顯示,16世紀威尼斯女性的人口構成是:貴族2889人,修女2508人,市民1936人,高級妓女11654人;即:不算低級妓女,僅高級妓女的人數,就超過全威尼斯女性的總和。
真洋洋大觀!歷史名城,名不虛傳也!
由于當時避孕技術落后,大量棄嬰和孤兒無人收留,教會遂創辦了“皮耶塔”學校收養訓練這些兒童?!捌ひ蹦恕笆ツ笐z子”之意,米開朗基羅的成名雕塑即表現圣母哀憐耶穌的“皮耶塔”,圣母懷抱神子,為自己也為世界的罪惡悲哀——深淵敞開著,多少自然(神)和文明(人)將跌入其中、永劫不復呢?
時光無情地演進,“巴洛克”(意為“奇妙的”)時尚已然傳遍歐洲,魯本斯的繪畫與巴赫、亨德爾的音樂似乎是巴洛克風尚的兩極:前者是世俗的、肉欲、粗俗的歡樂;后者是神圣的、宗教、禁欲的皈依;二者沖突不止。
在藝術上進行偉大協調的,是身為神甫同時又是孤兒院音樂教師的天才作曲家安東尼奧·維瓦爾第(1675-1741)。
維瓦爾第,曾長期在“皮耶塔”女子學校講授音樂并作曲,代表作是協奏曲《四季》、《和諧的靈感》以及《非同尋常的協奏曲》等。膾炙人口的協奏曲《四季》原為12首協奏曲《和聲與創意的實驗》中的前四首,被作者冠以《春》、《夏》、《秋》、《冬》的標題,后人演奏時便合稱其為《四季》。
極具個人獨特風格的導演安東·凡·穆斯特(Anton van Munster)據此拍成電影《永恒之城的四季》(The seasons of timeless city),將這首世界名曲演繹成對時間、歷史、人類命運的深邃凝思。
《四季》原本是作曲家對自然風光的美妙抒寫,樂譜手稿旁邊有作曲家親筆寫下的詩句解說,從春季的鳥鳴到冬季的暴風,音樂形象地刻畫了大自然的豐富變化和人的細微感受;電影導演則另辟蹊徑,催生新意,通過電影畫面和演奏實況的對話、交融,將一支巴洛克時代的協奏曲,提升為對歐洲文明乃至全人類自然人文處境的哲學觀照,其畫面之精美、寓意之深刻,尤其是導演調度電影場面,以形成畫面與音樂內涵之間復雜微妙的隱喻關系與蒙太奇效果,真可謂匠心獨運,令人嘆為觀止。
首先出現的電影畫面是教堂鐘樓上自動轉出一個敲鐘的銅人,鐘聲宣告第一樂章“春”開始并響徹全片。意大利“音樂家合奏團”的藝術家們在演奏,身后是開闊的海面和奇崛的圣馬可教堂,音樂節奏的快慢轉換、威尼斯的美景與歷史畫面的不斷切換,象征著這部協奏曲和這部電影的深邃的哲學主題:時間。時間是決定世界萬物的根本構造,萬物在時間中生滅,無一逃脫:四季輪回是自然的命運,生滅無常是人類的命運,時間在演進,音樂在持續,從古至今,綿綿不絕,神秘莫測。
樂曲從第一樂章流暢奔跳的快板,突然轉入第二樂章沉思性的“極輕聲的廣板”,仿佛樂曲主人公從沸騰的生活流中突然放慢腳步,仔細觀察并思考威尼斯的街道、生活、歷史和自己的內心世界,此時電影鏡頭離開演奏群體,畫面展示的是凝固在繪畫中的威尼斯街道、碼頭、船只和人群,繪畫中的兒童、婦女、老人和青年,與當今街頭上活生生的人逼肖,兩個特寫鏡頭剪接在一起,音樂仿佛在發出震顫心弦的提問:
時間消逝了,人和歷史在不斷的生滅之中,你在哪里?除了衰老和消失,你還能干什麼?
主奏小提琴奏出激越的旋律,仿佛在贊美春天和萬物的青春活力,同時也在傾訴:這一切短暫而鮮活的生命,后來都消逝于何處呢?為什么?
一個孩子問:時間是什麼?
往古來今,萬物囚禁于其中
誰又知道呢?
時間是青草,悄然生長于歷史之外
是眼中的露珠,顫動于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
和睡蓮中,時間是鳥兒在空中片刻的停留
是嬰兒在大街中央踉蹌的腳步
是手觸摸琴鍵,碰觸心底隱藏的急流
是清風顫抖著掠過墓碑,明月落入星海
那焦渴閃爍的眼睛
時間是名演員面對空空的觀眾席
那一雙欲哭無淚的眼睛
淤塞的秒針散落一地
飛鳥垂下閃光的翅膀
時間是百花山谷的夜霧與晨霧
蔥蘢的森林瞬息消失,潔白的母愛
托舉一位蹣跚登頂的殘疾少婦
攀緣上升
靈山草甸,野花盛開
寂寞無主,絕頂幸福
協奏曲“夏”的演奏現場出現在威尼斯一條古老的街道上,大海、圓日、翩然飄過大海與河道的扁舟、鐘表的裝飾,象征時間與空間的壯美與神秘,主奏小提琴奏出回旋往復的繁復主題,與樂團的協奏一起,構筑起深邃奧妙的時光回廊與精神宮殿。
裊裊如絲的旋律、娓娓傾訴的曲調、街邊側耳諦聽、若有所思、似感不解的旁觀者,一如步步深入、不斷探詢的沉思主題和疾風一般的哲理發現,把對威尼斯美景的贊美和對人類歷史的深思完美融合起來。
“夏”的第二樂章以深情的慢板展開,仿佛音樂和電影鏡頭對威尼斯的歷史、街道、文物細細品味、輕輕愛撫;滿頭白發的藝術家,表情凝重、全神貫注地舉起畫筆,猶如樂隊指揮舉起指揮棒,時間的積垢被刮去,但已然破損并褪色的油彩卻再也無法補上;殘損的耶穌雕像,鏡頭從交疊雙腳處被釘上十字架的傷口處向上,直到被斬斷脖頸的飽含悲苦的耶穌的面部表情,基督信仰的殘損,誰又能修補?一尊圣徒或神職人員雕像從中間裂開,讓人想起湯因比的論斷:自從天主教和新教分裂以來,西方靈魂再也難獲整全!
此刻仿佛上帝也舉起手中的權仗,從一片虛空中,創造出時間、空間、色彩、音樂、生命、歷史,然后又一筆一筆地抹掉,時間毀損了畫上的油彩,藝術家可以盡力修補被毀損的藝術品,但被時間和人世的苦難所無情毀損的一個人的人生、所有人的人生,誰又能修補呢?細膩入微、動人肝腸的絲弦,將悲愁織入畫面、時空和人心,你有多少眼淚和吶喊、絕望和呻吟,能夠傾訴這虛空、這殘忍冷酷的世界的美、這粉碎人世的孤獨與寂寞、這無言飲泣的寂靜!
“夏”第二樂章的結尾由哀婉的慢板突然轉入急板,急管繁弦猶如一陣狂風暴雨,席卷整個第三樂章,仿佛樂曲主人公恍然大悟,洞徹人類歷史自工業革命以來速度突然加快,將一度輝煌的威尼斯文明、地中海文明、文藝復興和巴洛克的文化,以及對這些無比瑰麗的文化與精神遺產的珍愛、仰慕、惋惜與哀悼一掃而空!宿命的鐘聲再度響起,“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秋”第一樂章由主奏小提琴奏出一段激昂的旋律,這一兼具論辯性和傾訴性的旋律似乎是在質問:什么力量造成了文明的毀滅和文化的消失?誰導演了這出文明的悲???我們付出的熱忱、眼淚、純真、希望、青春和生命,如何收回?
“春”、“夏”兩部協奏曲醞釀升騰的哲學主題,至此澄清、轉換為明晰的現實語境和逼問:如何拯救我們奮斗五百載才贏得的偉大而瑰麗的西方文明?
音樂此時突然轉入悲傷而迷惘的慢板,畫面出現一座現代雕塑,是一具溺水者的尸體,“水城”威尼斯的現實處境暴露無遺:由于生態污染導致全球變暖,“永恒之城”威尼斯將被海水淹沒!
電影畫面緊跟著出現一幅印象主義風格的繪畫,想象中的威尼斯教堂坍塌、人仰馬翻,被淹沒在洪水和恐怖之中!音樂此刻又回到那段激昂的快板,同時畫面出現一些有權有勢者志得意滿、外強中干的畫像,這結論性的樂段是在激奮地控訴:就是這些尸位素餐的權貴,葬送了全人類的偉大文明!
在挽歌般的第二樂章緩慢駛過宮殿、教堂、墓地、全球文明的慘淡深秋之后,第三樂章強自振作、強顏歡笑地奏響,好象威尼斯昔日繁華的可憐回聲。樂章最后,圣馬可廣場空無一人,只有眼前覓食的鴿子和遠方迷蒙的大霧。
協奏曲《冬》的第一樂章是慷慨激昂的主奏小提琴與象征“文明瀕死前抽搐”的樂團齊奏之間激烈的爭辯,電影畫面中出現的是威尼斯假面游行那群魔亂舞的幽靈場面,最終“文明瀕死前的抽搐”壓倒了富于理性主義激情的小提琴。
樂曲轉入哀婉柔美的第二樂章,落日把威尼斯鍍成一片金黃,海水泛起金潮,勾勒出美麗少女的動人曲線,畫家則用畫筆記錄著象征工業擴張的鐵管架設、捆綁在威尼斯美麗教堂身上的陰郁前景,緬懷性的曲調似乎在低吟著詩人的哀歌:“從此不再!”
此刻畫面中的威尼斯教堂、街道都疊印、浸泡在水波之下,威尼斯的沉沒是人類文明沉沒的縮影和寫照,樂曲在第三樂章那令每個心靈瑟縮戰抖的冬日寒風中結束。
從哲學角度看,近代文明在時間和空間的平衡上出現了問題:近代人太迷戀于空間的擴張,卻忽略了萬物短暫生命在時間中的安寧與滿足,物質產品以及媒介技術對人類時間的侵奪和對人以外的自然空間的侵占、摧殘,正致人類文明于朝不保夕的危險境地。
空間是科學技術以及工商管理要處理的對象,在這方面,人類不僅進步巨大、成就非凡,以至其他物種正面臨威脅;時間是哲學、宗教、藝術要處理的對象,這一方面是文明的核心層面,卻遭到忽視和淹沒。
名曲《四季》以及音樂紀錄片《永恒之城的四季》提醒我們:如果迷醉于擴張到太空的空間技術的征服,人類靈魂以及萬物生命,會遭遇、沉淪于“無常虛空”(太空)而難以自拔。
2004年夏,一位12歲少年不經意間寫出了他童真的詩句,正在融化的南極冰川、永恒川逝的浩瀚時空、神秘宇宙,似乎都屏住呼吸,看護著小心翼翼的企鵝,姿態嫻雅地走過:
別掉。
太空,小太空,大太空,
深。
很大,又很小。
飛去,又飛來。
光,
折射到你這里。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