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史家阿爾弗雷德·愛因斯坦說過一句被廣泛征引的名言:“死亡意味著:再也聽不到莫扎特的音樂了?!?
每當在課堂上引述完這句話,我都靜默片刻,仔細觀察這些在北師大課堂上儼然精英之士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們,發現這些“明日之星”們毫無反應,仍埋頭在筆記本電腦、手機或神情恍惚的昏然麻木狀態中,令我驀然想起著名導演沈浮執導、趙丹主演的經典電影《李時珍》里的一個著名情節——當明代的太醫院多次駁回李時珍請求重修《本草》的奏章,李時珍憤怒地說:“你不批,我再上奏!”太醫院主事者傲慢地將李時珍奏章擲于地上,冷冷放下話來:“你就是再上奏一千次,還是不批!”
李時珍眼中噴出絕望的怒火,無言拾起自己被擲于地上的奏章;電影鏡頭此刻一轉,李時珍對支持自己重修《本草》、但預言他請求國家支持必然會失敗的好友,眼含憤激之淚,顫聲道:“真如你所說!——全是頑劣的石頭!”
見學生毫無反應,我只好自顧自講述下去:“阿爾弗雷德·愛因斯坦的意思是:趁著還活著,還能茍延殘喘一會兒,應當馬上去聽莫扎特——死亡意味著,想聽也來不及了!”
學生們仍報以頑石荒漠般的沉默。
對這些從母腹和襁褓之中、從幼兒園直至高中三年級,一直被刻板訓練成死記硬背的廢物、被刻意地阻擋于古今偉大智慧與藝術之外的可憐青年來說,讓他們哪怕是接受一絲一毫的莫扎特,都委實“太超前”了——盡管莫扎特已誕生了260周年!
作為舉世公認的最偉大的音樂天才,莫扎特代表著這樣一種文明情境:“在音樂史上有這樣一個光明的時刻,所有的對立都和解了,所有的緊張都消除了,那光明的時刻便是莫扎特?!?
那是怎樣一個令人神往的時代??!對我們這些飽受現代文明的諸多對立、緊張、沖突和恐怖摧殘的當代人來說,莫扎特的音樂簡直就是一個“神示”,他讓我們重新樹立信仰:萬物的存在是有價值的、有意義的,萬物的生命深處充滿了和諧、歡樂與幸福,不受貪婪、仇恨和猜疑的污染,我們確實是“神明之子”,不會被天災人禍或“高新科技”制成的炮彈炸成碎片……
莫扎特(1756-1791)的音樂代表著歐洲近代文化的最高峰。他以舉世無匹的天才,將文藝復興以來意大利音樂的感官愉悅、巴洛克時代歐洲音樂的典雅含蓄、德國音樂的嚴肅虔誠……予以綜合協調,臻于完美的和諧。
他的音樂飽含著磅礴的青春激情、深似大海的溫柔情感、貴族的優雅、平民的素樸、山間清泉流珠瀉玉一般的明凈輕快、天使一般的圣潔、兒童的天真爛漫、詩人哲人對生命哲理的深沉凝思與感悟。他創作的600多部不朽的音樂作品,始終高踞西方古典音樂的頂峰,而他卻僅活了35歲!
一向樸實的交響樂之父約瑟夫·海頓說:“幾乎沒人能和偉大的莫扎特相提并論!”并親口對莫扎特說:“你的偉大超過了我!”柴可夫斯基則尊莫扎特為“音樂的基督”。歌德更一言以蔽之:“象莫扎特這樣的現象是無法解釋的!”
讓我們嘗試著做些解釋。
從音樂和從文化的角度看,西方近代社會自文藝復興以來到莫扎特生活的200年間,中世紀的宗教蒙昧主義已經大為松動,歐洲人終于可以自由享受生命中的一切樂趣;與此同時,徹底扭曲一切社會關系與人類心智的法國大革命,和徹底顛倒人與自然關系的英國工業革命,或在醞釀中,或剛剛萌芽,西方文化獲得了千載難逢的提升、成熟的歷史機遇,損害文化品格的粗俗、野蠻、殘暴、蒙昧、壓抑、暴力、扭曲、權勢、金錢以及庸俗勢利的社會風尚和文化時尚,尚未如當代這樣建立穩固的統治。
一個社會中最優秀的分子——藝術家、詩人、哲人、有教養的中產階級的心靈以及大眾品性,尚未完全被法國革命強加于人類心智的啟蒙教條和工業革命強加于人類活動的商業教條所完全控制。莫扎特的音樂,恰好就誕生于這一人類文明的白銀時代(黃金時代是中國的晚周漢唐):他奮力掙脫了薩爾茨堡大主教的束縛,甘愿做一個貧窮而獨立的自由藝術家,為此不惜英年早逝,令全部歷史哀痛不已;
同時,歐洲各國君主以及顯要貴族,尚有余暇附庸風雅、出資贊助藝術家,讓莫扎特燃起自由的希望,盡管這一希望,對他來說很快破滅(海頓和貝多芬都巧妙利用了這一點)。
莫扎特的音樂是萬物靈魂認出自身本性并進而領悟宇宙萬象的完美和諧與自由的永難企及的人間奇跡。
作為近代第一個獨立的自由藝術家,莫扎特第一個遭受到所謂“自由社會”里一切天才必然遭受的殘酷摧殘:他從6歲開始直至17歲的11年間,隨父親風餐露宿地巡演歐洲各國,但始終無法獲得一個有固定薪俸的職位;17歲時已名聞遐邇、創作出數百部天才之作的藝術家,卻被迫回到故鄉如仆人一樣侍奉大主教!
1781年,25歲的莫扎特終于與大主教決裂,開始在維也納的10年自由藝術家的艱辛生涯。盡管他日以繼夜地工作,但仍無法承受妻子多病、兒女夭折和經濟困窘的一連串打擊,死時竟無人送葬,且尸體落葬于貧民公墓,至今尸骨難尋!
“歡樂是解放了的靈魂的本性??!”莫扎特喊到。
但絕大多數維也納人的“歡樂”卻極其平庸:據回憶,1776年時的維也納婦女因沉溺于華爾茲舞的享樂,竟然在舞池旁邊設了一個接生室,隨時準備為跳舞的孕婦接生!
莫扎特音樂可以博得這些維也納人一時的掌聲,但無法引起他們持久而深入的興趣。莫扎特寫道:“為了贏得掌聲,一個人寫的東西,不是得簡單到連馬車夫都能朗朗上口,就得艱澀到讓任何稍有知識的人都聽不懂、只能叫好……”
自由藝術家的兩大困境——經濟上的困窘和不受社會時尚欣賞的精神上的苦悶,同時困擾著莫扎特的心靈,最終將這一曠世奇才折磨至死。
莫扎特的許多成熟期作品,在純凈的歡樂中隱藏著無處宣泄的悲哀與凄涼,這一悲劇性的對比常常令人潸然淚下。
1787年4月4日,莫扎特寫給自幼帶他漫游歐洲的音樂導師和生活導師、如今卻病臥他鄉的父親的最后一封信,簡直令人心碎:“……拿死亡來說,若我們認真思考,就會發現,那其實是我們存在的最終目的。過去幾年來,我已經和這位人類最好、最真實的朋友(指死亡)建立起親密關系,所以它的樣子已經不令我恐懼,而是讓我平靜、寬慰……”
從終極的角度看,死亡確實是生命的完成、一切存在物的頂峰,常言“生、老、病、死”即揭示出一切生命的最后歸宿是死亡。作為文明核心的偉大宗教體系或道德思想體系,則指出一種超越世俗生存的神圣生存,西方稱為“上帝”,東方稱為“道”,從而為世俗社會樹立起一種“神圣秩序”。憑借這一神圣秩序的協調整合,人類才能相安無事地幸存下來。
在莫扎特的心靈中,對終極存在“上帝”的景仰思慕與對蕓蕓眾生命運的悲憫交織成溫柔而傷感的憐愛,他的作品就是力圖驅散死亡陰影而延續永恒生命的不朽禮贊。
在他的“天鵝之歌”——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作品622號)的第二樂章“柔板”中,一種超越塵世的澄澈和廣闊無垠的寧靜,讓人脫離形骸,進入莊子“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自由境界,仿佛萬物仰頭觀望,看無比優美純凈的宇宙靈魂飄然掠過太空,人作為萬物之一,在浩瀚的宇宙清流中泅泳、飛翔,溫柔的晚霞在天邊的云朵上鍍出金邊……死亡作為生命洪流之一部分,并不令人恐懼,相反,它是靈魂的真正解放,萬物柔和低垂,安謐地躺臥在神(宇宙)的懷抱之中……
莫扎特是公認的鋼琴協奏曲之王。
著名鋼琴家弗拉迪米爾·霍洛維茨(1904-1989)與卡洛·朱利尼(1914-)指揮米蘭斯卡拉歌劇院管弦樂團合作演出的莫扎特D大調第23鋼琴協奏曲,最為流暢動聽;根據錄音實況拍攝的紀錄片《霍洛維茨演奏莫扎特》亦深受樂迷喜愛。
年逾古稀、被譽為“浪漫主義的最后騎士”的霍洛維茨,象孩子一樣天真頑皮,他一邊演奏,一邊向負責樂譜翻頁的音樂學院男生大獻殷勤,還手舞足蹈、越俎代庖地指揮樂隊,而美妙的音流就象從他全身的每一個動作和姿態中傾瀉而出,莫扎特音樂那種將憂慮和悲哀深深隱藏而從人類天性中不可遏制地噴射出歡樂與生活激情的神韻,被鋼琴家完美地演繹出來。
莫扎特的音樂,讓人忘懷于生活的冷酷、齷齪與殘忍,仿佛孩子永遠奔跑于春風中,仿佛鮮花永遠綻放于案頭,仿佛時間自行老去,而人與世界卻都永葆美妙鮮活的青春……
鋼琴家瑪莎·阿格里奇(1941- )與尼古拉斯·伊可那姆(1953-1993)在1982年慕尼黑之夏國際音樂節上,合作演奏了莫扎特的《四手聯彈D大調鋼琴奏鳴曲》(作品381號),當時阿格里奇41歲,伊可那姆29歲,可謂風華正茂、珠聯璧合,將16歲少年莫扎特的澎湃激情,演繹得快意生風、光明普照。
可惜10年后的1993年,伊可那姆車禍身亡,一個天才音樂家,被現代文明的特有兇殘——盲目紛亂的快速交通方式無情地奪去了生命,兩人合奏的莫扎特鋼琴曲也成為絕唱。
小提琴也是展示莫扎特天才的樂器。
日本著名小提琴家西崎崇子演奏的莫扎特作曲的小提琴奏鳴曲(作品378、376、296號)、協奏曲(作品207、211、216、218、219號)等,將東方女性的柔美、細膩、溫暖、喜悅,注入歌唱性的旋律中,生之歡樂、老病之憂愁與死之解脫融合為一,一如宇宙生命之浩蕩進程,萬象玲瓏,純凈流動,不染塵?!?
再重復一遍,不管學生們聽懂了沒有:
“死亡意味著,再也聽不到莫扎特的音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