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0年以來,使用頻率最高的流行詞語之一是“郁悶”。
成年人郁悶是因為收入過低而被人輕視,或者因收入過高而引起有關方面的注意和懷疑;年輕人郁悶是因為尚不知收入多少……而在1800-1802年間,貝多芬(1770-1827)的郁悶是:作為一個有希望成為海頓、莫扎特繼承人的音樂家,卻發現自己的耳朵漸漸失聰——還有比這更令人郁悶的命運嗎!
貝多芬從4歲即開始接受一個專制父親的音樂教育,12歲即擔任宮廷琴師,1787年在維也納,17歲的貝多芬的即興演奏給莫扎特留下了深刻印象,莫扎特預言“這個孩子會引起轟動的”。而在1792年,選帝侯的密友、后來成為貝多芬的保護人和資助者的費迪南德·馮·華德斯坦伯爵則對貝多芬說:“去維也納實現你的夙愿吧!莫扎特的守護神仍在痛悼她鐘愛之人的死亡(莫扎特死于1791年12月5日)……刻苦工作吧,從海頓手中接過莫扎特的靈魂?!?
而正當貝多芬以自己“外鄉人”的音樂才華征服了對他百般挑剔的維也納人時,命運的陰影展開了它莫測的翅膀:他被診斷為耳朵將逐漸失聰!
面對這“無邊大海似的磨難”,生性頑強的貝多芬的態度是:抗爭到底、決不低頭!
貝多芬的音樂是與世俗社會與悲劇命運奮戰到底的英雄意志。他的人格和音樂,猶如驚天的雷霆和憤怒的霹靂,掠過1800年之后200年間主宰人類命運的啟蒙荒謬思維、工業革命鐵蹄以及世俗文化的“精神深淵”,對“一個日益瘋狂和不負責任的世界”大發雷霆之怒,同時又以無比的溫柔和高貴,宣示人類本應具備的尊嚴、獨立、豐富和完美。他的音樂終結了古典樂派,開啟了浪漫樂派,且始終屹立于浪漫樂派的最高峰。
從莫扎特到貝多芬,象征著近代文化風尚,由古典主義的完美、寧靜向浪漫主義的激烈、感傷過渡,莫扎特音樂中被抑制和掩藏的悲劇性沖突和憂傷的暗流,到貝多芬這里洶涌澎湃為激烈掙扎、反抗、控訴、奮爭、搏斗和絕望的巨潮。
不妥協的抗爭成為貝多芬音樂的主要基調,英雄主義使貝多芬及其作品成了日益鄙俗而渺小的世俗社會中不合時宜的“堂吉訶德”,當一切社會的內在鄙俗真相逐漸被天才發現時,貝多芬就象現代詩歌英雄、浪漫主義文學頂峰——瓦爾特·惠特曼(1819-1892)一樣,只能“坐而眺望”現代世界那無邊無際、難以解脫的苦難而陷入“無言”:
“我坐而眺望世界的一切憂患,一切的壓迫和羞恥,我聽到……我注意到企圖隱秘著的嫉妒和單戀的苦痛,我看見大地上的這一切……我看見倨傲的人們加之于工人、窮人、黑人等的侮蔑和輕視,我坐而眺望著這一切——一切無窮無盡的卑劣行為和痛苦,我看著,聽著,但我沉默無語?!?
詩人、藝術家們,面對現代世界的各種苦難,除了“坐而眺望”、除了悲憫,又能怎么樣呢?1800年至今,多少“起而行動”者,其行動本身,又為世界增添了新的苦難呢!如果僅僅“坐而眺望”,人類的郁悶又如何減輕呢?
至少傾聽貝多芬的音樂、吟誦惠特曼的詩歌,是解脫郁悶、橫掃無邊寂寞的個人途徑之一。保羅·德·曼說過:“文學存在的原因即:人類要想擺脫他生存的困境幾乎是不可能的?!倍鴤ゴ蟮奈膶W、偉大的音樂就存在于這“幾乎”不可能之間,存在于人類掙扎奮斗、維護自身莊嚴那“一線之間”。
貝多芬的名言是:“強力是杰出者的品行,那就是我?!?
他的音樂訴說著意識到自身獨立的靈魂,如何打碎舊的神話體系,進而樹立起新的神話——創造性自我確證、自我肯定的自由與驕傲。他的鋼琴奏鳴曲《悲愴》、《月光》、《熱情》、《皇帝》、《巨人》;小提琴奏鳴曲《春》、《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九部偉大的交響曲、許多其他形式的音樂作品,均代表著人類天賦、想象力和創造力的不朽奇跡,讓身處21世紀全球郁悶中的我們,猶如眺望神明一樣恍然大悟:原來人在情感和精神上如此偉大!并進而深思:從什么時候,為什么,我們墮落到如今這般模樣?
歷來詮釋貝多芬作品的名家大師很多,我最喜愛德國鋼琴家威廉·肯普夫(1895-1995)演奏的貝多芬C小調第八鋼琴奏鳴曲(作品13號),簡稱“悲愴奏鳴曲”。
這部作于1798-1799年間的鋼琴曲,是青年貝多芬(28歲)思想、情感、藝術趨于成熟的代表作,出版時作曲家在封面上題記為“大奏鳴曲,悲愴的”字樣,是貝多芬首次冠以標題的作品,顯然,作曲家對此寄予最深的自我心靈寫照。
《悲愴奏鳴曲》的第一樂章“莊嚴的、富于活力的快板”,引子猶如一聲聲發自心底的沉重嘆息,似乎要把周圍環境凍住,良知高貴的痛苦,讓卑劣無地自容的莊嚴和崇高,被鮮血一樣純潔而正直地袒露出來,而奔突的生命熱情如暖流般升騰流溢,與壓抑性的第一主題不斷沖突,中間短暫停歇后插入的幾個凄涼的單音,仿佛音樂家在悲嘆自身命運,令人聽后驀然心驚、悄然動容;第二樂章“如歌的柔板”被譽為“有史以來最感人肺腑的柔板”,音樂以沉思性的哀婉曲調,將純潔、微妙的情感細細傾吐,仿佛陽光溫暖著每個生命角落,微風撫弄著每一個溫存的回憶,純真的祈禱上達天庭、感動神靈,清空灑下撫慰、蕩滌和救贖的甘霖;第三樂章“回旋曲,快板”則以明朗的旋律表達作曲家對生活潮流滾滾向前、終將解決一切對立、沖突和矛盾的光明信心,樂曲以結論性的音符強有力地給出沉思后的答案:生活本來如此,永遠向前,不必憂傷……
1928年,法國作家羅曼·羅蘭(1866-1944)出版了他的以貝多芬為主題的系列著作的第一部《貝多芬:偉大的創造性年代》,在“序言”中,羅蘭寫道:“年青的一代,珍視著一種幻覺,相信新的形式能永遠抹掉老的形式,而這新的形式卻長存不滅……如今……新的一代,背棄作為我們內心世界之聲的音樂……”那是1929年爆發世界性經濟危機“大蕭條”的前夜,成年人沉迷于商業投機和醉生夢死,年輕人被稱為“迷惘的一代”,爵士樂大行其道,現代派光怪陸離地登場,貝多芬作為“老的形式”早已不時髦了,英雄主義成為笑柄……
1982年,作為一名17歲的大學生,我在南開大學校內小花園的一間半地下室里,聽一位高年級學生講解如何欣賞西方古典音樂,首次接觸貝多芬。當家里唯一的高級電器——組合音響的調頻立體聲節目播放這首樂曲時,我的心因喜悅而緊縮:同樣是對壓抑窒悶的社會環境的不滿和憤懣,同樣是對無限開闊的精神自由的美妙憧憬與遐想,同樣是無處宣泄的滿腔柔情,同樣是永不屈服的、奮力維護自身獨立的——靈魂!
整整34年過去,那個花園一角的半地下室,那為了欣賞音樂而亮起的紅黃綠藍各色彩燈的寧靜光輝,那小屋四周因美妙旋律而驟然變得甘美靜謐的黑暗,那年輕學子聚首聽講時“朝圣”一樣的心境,那被音樂喚醒并撥動的純凈心弦,那屏息靜氣的恬美……如今一切蕩然無存:僅僅兩年以后,我從圖書館的“托?!痹囶}堆中找到已考上研究生的那位高年級學生,他早已對再組織一次古典音樂講座不感興趣;十年以后,流行音樂和搖滾樂等世俗文化已全面占領舞臺以及年輕一代,人人都跟著崔健聲嘶力竭地叫喊:“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者,不能創造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