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0-1990年代,某個男生如果長發披肩、懷抱吉他,一定會在街頭或校園泡到女生,因為那個時代的男生、女生,都極其浪漫:臺灣藝人劉文正歌曲《四季》塑造的“懷抱吉他,帶著女孩,離家出走,浪跡天涯”的英俊形象,迷倒了一代人。
近讀三浦友和的自傳《相性》才知道,他讀了一年日本電子工學院,即瞞著父母自動退學,成為一天只能吃一餐的流浪歌手,曾自組樂隊,堅辛備嘗;直至被星探發現,與山口百惠合作拍片;多虧著名電影導演西河克己的堅持,他才獲得《伊豆的舞女》男主演機會,從而一舉成名;他身上的叛逆氣質,被掩蓋在古典美的外表之下,與原著作者川端康成的“新感覺派”的頹廢之美相匹配;他后來主演《潮騷》,也是這一叛逆氣質,深度吻合了原著作者三島由紀夫的“日本是東方的希臘”這一著名論斷:希臘文明的旁逸斜出(相對于近代異性戀的霸權而言,希臘乃對男子健美的迷戀、古典同志之愛的淵源之一;另一淵源在中國),恰與近代啟蒙主義卑俗的實用理智(工具理性)背道而馳。
吉他音樂的“神性”,與古琴音樂類似:在一個空曠而廣大的、與卑俗的啟蒙理性相絕緣的空明世界里,人與天空、與至高的自我(良知、道德理性、內心的光明、神或上帝、自然或宇宙、印度人所謂的“神我”)獨自面對,在吉他或古琴音樂中,外在的世俗生活,猶如電影里的“漸暗的燈光”,漸漸隱退;上天的圣明之光,真理之光,獨自籠罩著你,使你孤獨而澄澈,世俗生活悄然無聲的隱退,引起你內心的深刻恐懼——
我為什么總是獨自一人,從生到死?
我為什么總是不能完全合群、從俗?
什么命運,讓我必須獨自擔當這一孤獨?
我的自由,向何處覓取,倘若真有這一自由的話?
目盲的師曠,獨自聆聽宇宙眾竅的聲息,聽出北風強勁、南風柔弱,預言晉楚交兵,楚兵必敗,事后果然如此:強風勁吹,楚兵不耐寒而敗,晉國的霸業得以維持;孔子獨自彈奏,悟出《文王操》的靈魂;某個西班牙歌手與舞者在火一樣的弗拉門戈吉他節奏下,“如同哭嚎”一般地演唱和舞蹈,唯有阿蘭·金斯堡在《嚎叫》里,向被關在精神病院的病友卡爾·所羅門發出的深情哀告,足堪比擬;或者杰克·凱魯亞克,在《科迪的幻象》里,從尼爾·卡沙迪的喋喋不休的訴說中,強壓下對這個金發美男的柔情——盡管杰克對女人身體抱有情欲,但對尼爾·卡沙迪敢于如此這般地反叛美國及其背后的啟蒙教條敬佩迷戀不已,猶如一個少年,青澀而懵懂,對指路的老大、哥哥所具有的刻骨之愛……
如果說古琴、鋼琴和小提琴等樂器,是表達人的情感世界的絕妙媒介,那么,吉他作為西班牙、希臘、羅馬、拜占庭、阿拉伯和吉卜賽以及拉美各地音樂風格的絕妙載體,則是面朝大海、天空、高山、上帝和自我,面朝一切生靈的火熱而纏綿的傾訴。
西班牙詩人加西亞·洛爾卡(1898-1936)在1921年所寫的詩《吉他》中形容吉他的聲音為“拂曉的酒杯被打碎”、“風在飄揚的雪中哭泣”、“它在嘆息,象一支沒有方向的箭”,雪萊則稱其為“來自微風和清泉的神諭”。
吉他獨特的音色確如深夜中微妙結晶而綻放的黎明,森林里的清風流泉,靈魂的私語,心湖泛起的串串漣漪,池中睡蓮在哭泣的露珠滋潤下,顫栗……
吉他是靈魂的悲歌。它一般采取獨奏的形式,與樂隊的協奏則是近代以來的新形式。它是靈魂的獨白,讓聽者也沉浸在自我之中,隨深沉無邊而又潺潺不盡的音符一起翱翔,翱翔到天地盡頭,那里宇宙初始、鳥羽和花瓣交纏,孔雀飛舞,萬籟和鳴……
1546年,西班牙教士阿朗索·穆達拉出版了第一部吉他曲集《音樂作品三卷》,標志著古典吉他文獻史的開端。
最早的吉他稱“比維拉”,被認為是“完美的撥弦樂器”,是“上帝將至真至善通過音樂賦予人類”的最佳方式,“比維拉”琴音色古樸純凈,外形小巧精美,擅長表現古典吉他音樂那高貴的品質、莊嚴的氣勢和純凈的理想主義激情。
伴隨西班牙近代國勢的膨脹、西班牙帝國向拉美等廣大地區的殖民擴張,“比維拉”成為西班牙宮廷豪華生活的裝飾,許多宮廷舞曲以及民間小調由吉他演奏或伴奏。1694年,弗朗西斯科·古埃拉夫出版吉他曲集《詩意的和聲》,音樂表現了牧人悠然放牧、農人辛勤耕作的“田園詩”的淳樸世界。
此時的西班牙吉他音樂受到法國以及意大利巴洛克音樂的深刻影響。圣·德·穆希拉創作的吉他曲《前奏曲和快板》,將西班牙種滿了亞熱帶植物的幽深庭院中那讓熱情休憩、讓靈魂安寧的靜謐情調,娓娓抒發,縈繞不散。
18世紀末,西班牙的龐大帝國逐漸喪失了統治如此廣大地區的能力和憐恤之心,法國波旁王朝對西班牙力不從心的統治、拿破侖的入侵以及內戰,使西班牙遭受重創。這一時期的西班牙吉他音樂主要受維也納古典樂派的影響,稱“古典時期”,代表作品是費爾南多·索爾(1778-1839)的《大獨奏曲》、《引子與莫扎特主題變奏曲》和阿爾瓦多的《回旋曲》等。
古典時期末葉,在西班牙安達盧西亞地區的科爾多瓦,興起了一種獨特而影響深遠的吉他音樂形式——“弗拉門戈”吉他,將一種特殊彈法的吉他音樂和歌唱、舞蹈相結合,吉他奏出“弗拉門戈”的獨特節奏,歌手即興伴唱,舞蹈者則以特有的舞蹈動作、裝束、拍手、跺腳等形式,營造出“弗拉門戈”獨有的火熱而哀婉的氣氛,歌德稱之為具有“魔鬼一般的魔力”。吉他手全身心的撥弦彈奏常常造成指甲斷裂、流血,而歌手嘶啞如哭訴一般的演唱和呻吟,舞者狂熱的節拍和突然的停頓所造成的跌宕頓挫,均使觀者常常情不自禁舞蹈起來并為之熱淚盈眶。
那是一種面對天空、上帝和自我忍不住號啕痛哭、在高山大海間獨自沉思默想、在無人的暗夜中眼淚無聲涌出時,傳達著全人類共通的生命感觸:
我們在塵世的流浪與煎熬,何時結束?天上的神靈,地上的百花,何時把我們、這些可悲的游子,重新收回?重新將我們帶離塵世?重新歸入那生生不息的恬美寂靜?
“弗拉門戈”起源于吉卜賽人的流浪生活,如今遍布世界各地,成為全球音樂中永恒而活躍的因素。
希臘人赫西奧德相信:任何文化,均會經歷黃金、白銀、青銅、黑鐵等時代,一如四季輪回。媒介載體亦然。
吉他經歷了她自萌芽到輝煌的古典時代,如今面臨嚴峻的挑戰:她柔和的音色和獨奏的形式,無法與日益興盛的近代管弦樂隊的強大音量、鋼琴等主奏樂器的音量相抗衡,吉他音樂那幽深寧靜的高貴品質,更與近代世俗文化熱鬧、夸誕的主流不合拍,吉他音樂和吉他文化進入了古典主義之后的浪漫主義時期。
對近代世界的畏懼和疑慮,對符合自然與人類天性的本真生活、高雅文化傳統飽含柔情的懷戀與思慕,對宇宙本源的深切體悟……這一切深邃優美的品質,匯入了現代吉他音樂的偉大先驅弗朗切斯科·塔雷加(1852-1905)的不朽之作《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以及其他作品中。
遠處連綿積雪的山峰、古老優美的阿爾罕布拉宮、宮殿內的噴泉和水池,在音樂中交融為人類對時光潺潺不盡、生命汩汩不息的詩意感動,似乎這座宮殿的歷史,陽光、微風、晶瑩閃爍的時間之流、清澈歌吟的水流、一段凄美的初戀,交織成洶涌不斷的靜謐回憶的詩篇,猶如偉大的西班牙語詩人豪爾赫·博爾赫斯或文森特·阿歷克桑德雷的詩句一樣迷離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