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句古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道出在混亂污濁之世一種凜然、決絕的生命態度。
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1925-1970)的思想、生活、作品,就是這種凜然、決絕的生命態度的完美注腳。近讀他的散文作品《葉隱入門》(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譯本),被其對日本古典著作《葉隱聞書》的詮釋與發揮所震撼,莎士比亞借哈姆雷特之口提出的、堪稱“現代第一義”的問題:“是忍在心中,任憑那欺人命運的劍傷、槍挑,還是拔起刀,向那無邊大海似的磨難搏斗去,一了百了,死去、睡去,就此了事?”這“存在還是毀滅”的問題,回蕩在《葉隱入門》的思想中,令人感同身受、嘆賞不已:
活著的人總是為活著制造理由?!浴度~隱》以為,較之背離理想怯懦茍活,為理想玉碎可能更為可取?!覀兛偸且子谙萑胍环N思想、一種理念、一種意欲為之獻身的錯覺之中(漢譯錯簡)?!度~隱》所主張的,乃是沒有任何夸飾,更為單純,更不被附麗諸多意義,即使在被稱作犬死(如犬般死去)的死中,人亦必須秉持作為人的驕傲與尊貴。
倘若我們看重我們作為人活著的尊嚴,難道我們有理由看低我們作為人而面向死亡的尊嚴嗎。我想,我們無論以怎樣的方式結束我們在這個世界的生,至少我們不會被真的稱作是犬死般毫無尊嚴的死去。
我在研讀《葉隱入門》的最后篇章《葉隱的閱讀方法》時,感到三島的行文節奏明顯加快(一部書、一部音樂或電影,乃至一個時令、一個宇宙,皆以“流動的節奏”為生命,愚昧的現代讀者對此毫無察覺),他要擺脫對《葉隱》的繁冗引述,直截了當地“立說”,一如《葉隱》所言“武士道,即視死如歸之道”和“面臨生死兩種抉擇,直截了當地擇取死”之“立說”!
他以高度的蔑視,批駁“西洋近世”的(即我在《清風廬》里一再批駁的卑污算計得失的啟蒙主義、功利-實用主義、科學-實證主義)、以“卑鄙算計”為利害得失之歸趨的“茍活之學”,也批評佛教的輪回說和基督教的原罪說之“染污”,揭示性把日本文化(三島奉其為生死朗朗映照的“東方之希臘”)的精神,指示分明:如《葉隱》那“藍天白云般、澄澈明朗的死”,那“力拔山兮”的決斷意志,那從“一望無際的虛無之沼澤”中奮力掙扎而出的“生之尊嚴”與高貴。
這里,特別值得嘆賞的,是三島文學以故意舒緩的標點“?!睘榉磫柧鋽嗑洌骸疤热粑覀兛粗匚覀冏鳛槿嘶钪淖饑?,難道我們有理由看低我們作為人而面向死亡的尊嚴嗎。我想……”,把本該使用“?”或“!”的標點,改作“?!?,表明三島此刻以故意舒緩的行文節奏,掩飾他內心的激動與決斷:他將以決絕的自殺,警示這個卑污的、不可救藥的世界!
果然,1970年11月25日,三島與四名學生攻占日本陸上自衛隊東部方面軍總監室,三島面向自衛隊官兵發表“辭世演說”后切腹自殺,擔任“介錯”(代為斷頭)的,是他的學生、忠勇追隨者與戀人森田必勝,森田必勝隨即亦切腹自殺,兩人驚世地復活了英俊超群的古希臘英雄阿喀琉斯與帕特洛克勒斯“生同床,死同穴”的“絕美之戀”與“決斷之詩”。
三島由紀夫、森田必勝,猶如儒門之子路,忠勇果敢、剛毅壯烈,奮力廝殺、力竭正冠,視死如歸;踐行了孔子教誨“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之剛烈氣節與堅毅擔當;三島的思想和文學,將儒教古訓之“剛毅木訥近仁”與古希臘之“生死朗朗映照”的生命、青春之美、同志之愛,予以融鑄,令人嘆為觀止。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笨芍^高深智慧;其擔當道義的勇敢、果決、剛毅,又在山本常朝《葉隱》和三島《葉隱入門》之上,其精神淵源與境界,亦可謂高出兩位作者的思想背景與哲學淵源之上——在日本,儒教的“忠君愛國、急公好義”,與佛教“四大皆空”的“無常之美”相融合而雜交,再加上島國環境的狹小局促,賦予日本文化一種特有的玲瓏清淺與急促決絕;而在中國,由于晚周兩大智慧——儒家和道家都奉“自然”(宇宙生命大一統)為“道”,道體高出萬物的世俗生存,但不抹煞萬物世俗生存的合理性,天人并非對立,而是深層境界上高度一致,“好生之德”即包涵為了道德理想“玉碎”之剛毅,亦包涵暫且委屈以待世運轉機之“瓦全”之從容,這一陰陽互補的道體與德教,尚未受到印度佛教“萬物皆空”之教的“染污”,因此“含弘廣大”、生生不息。
“空”(虛無空幻)之說,立足點仍為個人之眼下生存;“有”(宇宙實存)之說,則跳出個人的狹小眼界,曠懷澄觀,目擊道存(超越個體生存之宇宙萬物之合理生存);道之運行(有),如百萬巨川之挾裹泥沙而俱下,然終歸蔚藍之大海(宇宙實存),馬一浮、熊十力等民國七賢、智慧大師所謂“漚滅全歸?!?,是謂古今正解也。
古今智慧,以儒家為高:剛毅木訥,仁義擔當,常須忍辱負重以前行,獨力強勉而維系之、傳承之,尤為“弘大堅毅之士之美德”,曾子所謂“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者也;抗戰時期,蔣中正公以“苦撐待變”拖垮來犯的倭寇,就是極其偉大的道德擔當與英明的戰略措置;文革兇暴之時,沈從文與汪曾祺偶遇于北京前海白米斜街,兩人互不招呼,更不交談,唯擦身而過之俄頃,沈從文微動嘴唇,輕輕吐出三個字“且從容”,迅疾而過;汪曾祺聞言,微微頷首,目視前方,飄然而去;中國智慧之深廣莫測,在“且從容”三字中以及沈、汪二人之“唇語”間,雖“默然無聲卻疾如驚雷”,其力拔山兮之決斷與剛烈,又別一種柔和面目呈現也。
古劍有名“繞指柔”,必經“百煉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