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蔽恼?,經緯天地之謂也;仁者,涵養萬物之謂也;君子秉持天地之文,涵括萬物之長,輔助之、薈萃之,不亦快哉!予自1996年獲頒文學博士以來,始終對“輔仁”校名情有獨鐘,今春執教“中國戲劇研究”,遂命名為“輔仁講稿”:蓋中國戲劇,薈萃詩、歌、樂、舞、表演、武術、雜技、曲藝、幽默滑稽、舞臺美術、禮樂文章、古典制度與現代藝術為一體,不亦“不朽之壯舉、人間之盛德”耶?!
修治“中國戲劇研究”,須深入研讀、體悟以下基本文獻:
1,《尚書·帝典》。堯帝之“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之光明世界之揭示,舜帝“命夔典樂……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之中國詩藝總綱、中國戲劇總綱,為之破曉也;
2,《禮記·樂記》??鬃优c弟子(一說公孫尼子)、王室樂師之間有關中國古典憲政制度體系的精神核心、中華文明之靈魂——禮樂秩序之討論,尤其是“樂”道之對話,堪稱中國戲劇研究的思想基石;
3,《呂氏春秋·仲夏紀·大樂》諸篇(詳論見后);
4,民國七賢(辜鴻銘、陳寅恪、柳詒征、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錢穆)有關中國文化的基本論述;
5,李長之(1910-1978)《迎中國的文藝復興》第五節《中國文化傳統之認識(上):儒家之根本精神》;
6,毛峰《神秘主義詩學》與《大一統文明》;
7,尼采《悲劇的誕生》;
8,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
9,彭飛《中國的戲劇》(中國青年出版社1986);
10,葉長海、張福?!恫鍒D本中國戲劇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等。
一,中國戲劇總論
人類生存于永恒的戲劇場景中:宇宙輪回、四季更替、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喜怒哀樂……人在永逝的歲月年景和流動變幻的街景中,總在探尋并呈現:這一切暫存的根源何在?歸宿如何?有什么意義?
人的存在,構成戲劇的永恒主題。
中國戲劇,就是直面人生際遇里的迷狂、苦難、痛楚與歡欣、凡圣之掙扎、靈魂之寄托、死亡與再生、永恒與短暫、迷惘與徹悟這些人生存在根本問題的完美藝術形式。
它薈萃詩、歌、樂、舞、表演、武術、雜技、曲藝、幽默滑稽、舞臺美術、禮樂文章、古典觀念與制度、現代技術手段為一體,是綜合各種人文-詩意手段,用以呈現人類境遇的藝術演出形式的總稱。
中國戲劇,因其歌唱性、寫意性(詩意性)和虛擬性,又稱中國戲曲。
沒有歌唱的話劇,亦屬中國戲劇。
中國戲劇,誕生于新石器晚期即三皇五帝時代的“六代禮樂”(黃帝、堯舜、三代為代表)建制中,歷經晚周繁盛時代、漢唐極盛時代、宋元明清穩固定型時期、近代變革時期,至今仍蓬勃發展,與印度梵劇、希臘悲劇,并稱“世界三大戲劇體系”。
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受日本漢學錯誤影響,認為宋元時代中國戲劇才正式誕生,此前僅為雛型,甚為荒謬:
中國具有文獻與考古學意義上綿延9000-10000年以上的連續文明史,豈能沒有戲???六代禮樂演出、晚周俳優之戲、漢代百戲(散樂)、唐代歌舞劇等均極度發達,豈能以“雛型”目之?《插圖本中國戲劇史》作者批評受全盤西化嚴重誤導的中國近代戲劇觀念“以西律中”、“以今律古”(葉長海、張福?!恫鍒D本中國戲劇史》2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但在戲劇史分期上,仍未沖破這一窠臼。
今予撥亂反正、立本清源也。
中國戲劇,誕生于原始歌舞表演,青海同德宗日新石器文化遺址出土的印有清晰舞蹈演出形象的陶盆、云南滄源巖畫的狩獵舞蹈演出、內蒙陰山巖畫上的拜日祭祀舞蹈、新疆呼圖壁巖畫上的生殖崇拜舞蹈場面等,在在標示著納部族為一個融偉大信仰、祭祀、生存活動為渾然整體之盛大演出,乃中國戲劇綿亙萬年的偉大傳統之壯美起源。
《呂氏春秋》將宇宙萬物納入一年四季十二時憲次第展開之華美秩序中,不愧為晚周漢初諸子百家學術思想之集大成之作,號稱“增一字值千金”之瑰偉巨制也。
《呂氏春秋·仲夏紀》“大樂”、“古樂”諸節,論列伏羲后裔朱襄氏、葛天氏、陶唐氏(堯帝)等創制古禮樂(中國戲劇演出之早期形態)的過程,伏羲、黃帝、堯舜等創制樂器以伴奏歌舞劇的具體情形,尤其是葛天氏(神農炎帝族裔之一)創立古禮樂歌舞演出及其規制、劇目的詳細情形:
“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八次歌舞劇演出):一曰載民(中國古典憲政之核心,在承載、長養人民,故以和樂之舞劇教化之,謂之“載民”,峰按);二曰玄鳥(燕子報春之謂也;清儒王念孫以為玄身,誤。);三曰遂草木(初春時節,促天下稼穡之務本,舞劇表演以鼓舞之);四曰奮五谷(金秋收獲之舞);五曰敬天常(冬藏祭祀之舞);六曰建帝功(自伏羲直至舜禹,均以修治水利為治理之本,冬閑時節修治);七曰依地德(測天修時憲,修治水利、土壤增肥等國族事業大獲成功,盡地力之德,以養生民,歌舞表演以慶祝之);八曰總禽獸之極(修治山林草木、禽獸生靈,以豐美百姓日常生活)”(中華書局版118-119頁),八出歌舞劇大戲,總演一年生長繁息之美政、風教,人間善道,與天地草木禽獸之和諧美妙,油然而沛然,此樂(禮樂制度之宗極)無垠焉!
清末民初,國家殘破,全盤西化派的黑暗野蠻之說甚囂塵上,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竟無知地主張“淘汰干凈中國戲劇的唱功、武打”才算吻合“西洋話劇”觀念;其在北大的無知學生傅斯年《戲劇改良各面觀》宣稱中國戲劇為“可憐的百衲體”;北師大教授錢玄同在《寄陳獨秀》中蔑視中國戲劇為“幼稚”;另一師大教授魯迅終生蔑視京劇,在卑鄙、淺俗的罵街雜文里,屢次嘲笑作為世界三大表演體系之一的創立者梅蘭芳大師……與此同時,抱有人文良知的偉大戲劇家余上沅、宋春舫、張厚載等,毅然發起“國劇復興運動”,巍然揭示出中國戲劇的“寫意性、抒情性、歌唱性、人道性(道德理性)之美”;廣大中國觀眾,深愛京劇、昆曲、各地方劇種、曲藝、雜技、相聲等國粹之美,梅尚程荀飲譽全球,堪稱風雅絕代;一聲皮黃腔,萬年文明浮現眼前,神州夢縈;幾絲古琴曲,千秋絕唱震響中外,春江水暖;
歷史-文化虛無主義的泥潭、霧霾,正被中華兒女的復興偉業擊破;孔子聞《韶》曰:“盡善矣,又盡美也”,韶者繼也,傳承萬年戲劇文明,豐美深邃萬民身心,則《禮記·樂記》所謂“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窮高明而測深厚”之壯美戲劇,每日搬演于神州大地、搬演于吾人內心深處,黃帝《云門》之寥廓、堯舜“蕭韶”之“九成”、全球大同之勝景,得魚貫而出,不亦瑰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