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有機會同廈大臺灣研究院的碩、博研究生分享讀研的學習經驗。我從一個作品翻譯的故事講起。
曾任福建師大中文系主任的俞元桂教授,是中山大學研究院出身的名師。報考研究生照例要考外文,俞老師當年的外文考題是一篇作品的英譯漢。讀了考題,他對這篇英文作品略知大意卻對其中的不少單詞似懂非懂,恐怕很難考試過關。急智中,他用林琴南式的意譯筆法將英文作品譯成文言文。到了閱卷環節,輪到對文言文似懂非懂的英文老師感覺頭疼了,閱卷老師百般糾結,最后以60分的成績放他一馬、也放自己一馬。
和白話文一樣,文言文也是漢文。將英譯漢的考題做成文言文,沒毛病??墒?,該劃重點的問題來了。我們知道,在日據臺灣時期的50年里,臺灣作家的寫作用語主要是日語,用文言和白話寫作的作家、作品不多。我們今天閱讀的日據時期的臺灣文學作品(其集大成者是《光復前臺灣文學全集》),幾乎全是白話文作品,文言文作品幾乎全被忽略。實際上,這些白話文作品有一半以上是從日文翻譯成白話文的。試想,如果將當年臺灣作家用日文寫作的作品一律譯為文言,一部《臺灣現代文學史》當如何寫作?就《臺灣現代文學史》而言,文言文不是白話文,所以臺灣作家的文言文作品得不到釆認,但日文也不是白話文,臺灣作家的日文作品卻為什么得到采認?另外,在日據臺灣當局推行的同化政策的重壓之下,用文言文寫作,同用白話文寫作一樣,也是用漢文寫作、也是對日據當局在臺灣實施的同化政策的抵制??磥?,臺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也可以有研究作品翻譯問題的讀研故事:從留意日據時期臺灣作家的寫作用語入手,比照日據時期臺灣文學作品的原著和譯本、比較同一原著的不同譯本,也可以將臺灣作家用文言文寫作的作品納入研究視野。
俞元桂教授晚年在為拙著《臺灣社會與文化》(1994)撰序時回憶說:“抗戰后期,我在遷移粵北的中山大學研究院當研究生,那時文科研究所設立有中國語文文學部、歷史學部和文化人類學部等專業,前兩種是傳統學科,后一種較為時新。他們研究生的治學方法與我們大不相同,他們很注意實地調查,如考察民族、民俗、宗教、民間文藝之類,我覺得十分新鮮,相當羨慕。我在導師的指導下,循著傳統方法進行研究,延續了幾十年,甚至自己當了導師,對研究生的指導也一仍舊貫?!?/p>
我是俞老師指導的學生之一。俞老師告訴我,他的指導教授對他的要求是“竭澤而漁”,即盡可能全面地收集同論題相關的資料。俞老師教給我的學習方法,其實不止文學的“傳統的研究方法”,還有更多。記得考研時,“專業基礎“有一道考題:《清忠譜》的作者是誰?它在思想和藝術上有何特點?這道“很容易”的考題,其關鍵詞“《清忠譜》”卻是“很容易”讓人忽略的呀。要命的是,這道題的占分比例很高。我答題僅得其一半考分。這給我一個教訓:基礎知識要全面、做學問當“竭澤而漁”。
考研后便是讀研。第一學年,俞老師布置的作業是:1.《中國現代文學史著撮要》;2.《新近的研究理論和方法》。于今思之,俞老師意在讓我作為文學專業的研究生,遵循文學的“傳統的研究方法”、也接受歷史學的訓練和“跨學科”研究的理論和方法。記得我看到趙家欣先生寫于1936年12月31日廈門《星光日報》的《郁達夫在廈門》,其中有一節說:郁達夫“上星期從神戶到臺灣,對于這籠罩在亡國氛圍下的島嶼,郁先生懷有相當的好感,四十年來,日本把臺灣統治得似乎很有秩序了,然而這是一座火山,一座蘊釀四十年的火山,遲早終有爆炸的一天,郁先生說:臺灣人很好,無論老的少的,對祖國都很熱烈。年紀老的,他們一切都親切的感受到;年紀輕的,他們有個熱烈的眷戀祖國的心??墒窃诮y治者多方面的壓迫下,年輕人是苦惱的,他們彷徨在漢文和日文之間,漢文因環境關系,使他們不能長期間學習,故根底很淺。日文亦因種種習慣,當然比不上日人。所以在文學方面,他們的作品雖然很多,但很少好的??墒撬麄兪潜е磺粨系木癫粩嗟嘏χ?,他們的精神值得我們的欽佩,所以我斷定臺灣的文學將來一定很有希望的。日本人對于臺灣人思想的自由極端的防范,想盡法子使他們忘掉了對中國的關系,臺灣青年的作品無處發表,三五個人在馬路旁說話便要受干涉,這樣的生活,你能夠叫他們不苦惱嗎?在這樣的生活中,他們熱烈的想念祖國,他們非常關心祖國,無時不尖著耳朵在打聽祖國的信息,然而,我們對不住臺灣同胞,祖國給他們太失望了!郁先生從皮箱內取出一張照片,照片上一共三個人,站在中央的郁先生,兩旁站立兩個中國青年,郁先生指著那兩個青年說:這兩個是滿州學生,到日本念書已經三年,他說不愿再回滿州當亡國奴去,我勸他們有機會還是到祖國來,他們很表示贊同,這古老的國度他們是眷戀的,我想他們一定會找機會投到祖國的懷抱里?!边@屬于稀見史料,俞老師讀后就同趙家欣先生打電話,讓我到趙家做訪談,并囑問問有無郁達夫同兩位滿州的臺灣青年的合影。
這是文化人類學調查取證的套路。俞老師還在序文里說:“我國學術界近來出現文學研究和文化研究結合的趨勢,文學研究擴大到文化研究的許多領域,與人類學、民俗學、文化學、 宗教學等緊密結合起來。毅夫同志的研究符合學術研究的新潮流,也就開辟了他研究的廣闊前景。我以為他的研究不僅有學術價值,而且具有迫切的現實意義?!睅煻髦厝缟?!
另有我個人及各專業的朋友、學生更多的讀研故事和學習經驗,容我在演講后的互動環節里一一同各位分享。謝謝大家!